“请原谅。我走开吗,爸爸?”弗洛伦斯迟疑不决地站在门口,轻声地问道。
“不,”董贝先生回过头来,回答道,“你可以随意到这里来,弗洛伦斯。这不是我个人专用的房间。”
弗洛伦斯走进房间,拿着针线活,坐在一张隔开较远的小桌子旁边;她发现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根据她的记忆,从她婴儿时代起直到现在,这是第一次——单独和父亲在一起,成为他的伴侣。她是他天生的伴侣和唯一的孩子;她在孤独的生活和悲伤中曾体会到一颗破碎了的心的痛苦;虽然她对他的爱曾遭受到拒绝,可是每天晚上她都含着泪水,念着他的名字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赐福于他(对他来说,这种含着眼泪的祷告真是比咀咒还要沉重);她曾经祈求自己在年轻的时候死去,这样可以死在他的怀抱中;她始终如一地用耐性的、不抱奢望的爱来报答他那令人痛苦的轻视、冷淡和嫌恶,并像他的守护神一样宽恕他和为他辩护!
她颤抖着,眼睛模糊了。当他在房间里踱步的时候,他的身形在她眼前似乎高起来了,大起来了;一会儿它是模糊不清的,一会儿它又清楚鲜明了,一会儿她仿佛觉得这种情形好多年以前就像现在一样发生过。她向往他,可是当他走近的时候却又向后退缩。这是一个不知道邪恶的孩子的不自然的感情啊!一只奇怪的手在指导着锐利的犁,在她温柔的心田中耕出垅沟,来播种这种感情的种籽!
弗洛伦斯决心不让自己的悲痛来使他伤心或生气,所以她控制着自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干着针线活。他在房间里又转了几圈之后,不再踱步,而是到隔着一定距离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在一张安乐椅中坐下,用手绢蒙着头,安下心来睡觉。
弗洛伦斯坐在那里看守着他,不时把眼睛朝他的椅子那边看看;她的脸孔专心致志地对着她的针线活,但她的思想却在注意着他;她又忧郁又高兴地想到,他能够在她身旁睡去,他并没有因为她奇怪地在场而坐立不安,而在过去,长期以来,他是绝不允许她在场的。对弗洛伦斯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
他一直在不停地注意着她;他脸上的手绢无意或有意地摆放得使他可以随意地看她;他的视线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孔!当她朝着黑暗的角落里向他望过去的时候,她那富于表情的眼睛在无声的语言中比世界上所有的演说家说得更为恳切、更使人感动,它们在缄默的陈诉中向他提出了比语言更为严肃的责备;就在这时候,她的眼光碰到了他的眼光,可是她却不知道!当她重新低下头去干活的时候,他呼吸得舒畅了一些,但却继续同样注意地看着她——看着她那洁白的前额、垂落的头发和忙碌的双手——,而且一旦被她吸引住了,好像就再也没有力量能把他的眼睛移开似的!啊,如果她知道这一切的话,她该会怎么想啊!
这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呢?他怀着什么样的情绪在继续暗暗地注视着她的一无所知的女儿呢?他是不是在她安静的身姿与温柔的眼睛中看到了对他的责备了呢?他是不是已经开始认识到她应当得到但却被他忽视了的权利了呢?是不是它们终于打动了他的心,使他猛醒过来,认识到自己过去残酷的不公道了呢?
最严厉、最冷酷的人们虽然时常把他们内心的秘密保守得严严实实的,但在他们的生活中也有柔顺下来的片刻。看到女儿姿容美丽,在他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几乎变成一位成年妇女,这也许甚至在他的高傲的生活中也能引来这样柔顺的片刻吧!他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家庭幸福的守护神正俯伏在他的脚旁,而他过去却顽固不化,绷着脸孔,妄自尊大,没有注意到这个守护神从旁走开,并断送了自己——也许,在脑中闪现的这样一些想法也能使他产生出这样柔顺的片刻吧!虽然她仅仅用眼睛表露,也不知道他已经看出,但他却像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在娓娓动听地向他诉说着纯朴的话语:“啊,爸爸,看在我曾在床边照料过的死去的弟弟的分上,看在我曾度过的苦难的童年的分上,看在我们在深更半夜在这凄凉的房屋中相会的分上,看在我出于内心痛苦所发出的哀哭的分上,请转向我,在我对你的爱中寻求庇护吧,别等到太晚了!”——也许这些话也能激发他进入这样柔顺的片刻吧!还有一些比较卑劣、比较低贱的思想(如他死去的孩子现在已经被新婚所代替,因此他可以原谅曾经取代了他的爱的这个人了),也许也可以促使他产生这样柔顺的片刻吧!甚至就是这样的思想:她可以当作一项装饰品,和他周围所有其他的装饰品与奢侈品一起存在——也许这也足够使他心肠柔顺下来了。可是他愈看她,他对她就愈来愈温柔。当他看着她的时候,她跟他曾心爱过的男孩融合在一起了,他简直不能把他们两人分开。当他看着她的时候,他在片刻间通过更清晰、更明亮的光线看到了她,不再把她看作曾经俯伏在他男孩子的枕头上的他的竞敌(这是多么离奇的思想哟!),而是把她看作他家庭的守护神了,她正在看护着他,正像她过去曾经看护小保罗时的情形一样。他觉得他想跟她谈谈,把她叫到自己身边来。“弗洛伦斯,到这里来吧!”这些话已经到了他的嘴边——不过是缓慢、费劲的,因为他很不习惯这么说——,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这些话就被抑制住,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