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接见群臣,历来是在皇宫的奉天殿。但今天他却在自己的寝宫里接见刘三吾。后宫诸院花繁树茂,一派欣欣向荣景象。刘三吾被内侍引到御书房门前听候传唤,不一会,书房的帘笼被高高挑起,两名亲随太监出来恭恭敬敬地将刘三吾让进书房。朱元璋没有穿朝服,由于天热,只着了一件宽大的黄缎龙袍,参拜后他不待刘三吾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问:“体科会试,尽中南人,朕已朱批着礼部查核,礼部回疏云一应事项均是刘先生料理,所以请先生将录取情况说与寡人知道。”刘三吾答道:“会试榜发,北方举子大哗,臣已尽知,然臣在阅卷之时只以文章优劣定名次,并不知所录者到底是谁……”接着将自己如何阅卷、如何权衡、如何反复与阅卷官推敲的经过详细禀报了一遍。朱元璋听罢点了点头,但跟着又说:“只是一榜之中全系南人,未免出于奇巧”。刘三吾躬身回奏道:“其实这并不为怪,北方在元掳统治下,民不聊生,文人墨客备受摧残,这种情况已历数十载,应试的举子文章根基远不如南方。南北举子同场应试自然南方的要捷足先登了”。朱元璋有点不满意地说:“诚如先生所言,但先生既知此情,为什么不特拔几名北方士子,以鼓北人之心呢?”刘三吾说:“臣为国取才,只能以试卷文学优劣为标准,不能以南人、北人为依据。”朱元璋被刘三吾这么一堵,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却老大不悦,说:“北人久受压抑,本来就有股怨气,本科如若一名不取,恐难平抚其心。依朕之见,先生不妨在北方考生中择优选上几名,以安定人心,平息众怨。”
刘三吾是个耿介之人、生平最讲一个“理”字,听朱元璋让增加几名北人充数,不觉上了倔劲,答道:“会试榜次已定,当选之人名副其实,不能更换了。”朱元璋的火气也上来了,说:“先生执意不换,朕以为其中必有私弊。”刘三吾站起来,对朱元璋深深作了一大揖说:“万岁既怀疑老臣主试有私,不妨另委大员,重新审阅试卷,若发现纰漏,臣甘愿领徇私欺君之罪。”朱元璋见刘三吾敢当面顶撞自己,不觉大怒,厉声喝道:“朕让你改变黄榜,你是改与不改!”刘三吾斩钉截铁地说:“此次黄榜是全体考官反复权衡选定的,老臣不能轻改。”朱元璋气得浑身战抖,指着刘三吾说:“你可知朕的厉害?”刘三吾起身跪倒答道:“臣为国取士,何惧一死!”朱元璋拍案而起说:“刘三吾,朕从今日停你翰林学士之职,回府听参。本科会试朕要派人详查到底!”说罢,一挥手,早有几名待卫进来,把刘三吾架出了皇城。
主考官刘三吾被皇上驱出了宫城,朱元璋亲自降旨重新核查会试考卷的消息,只几个时辰就传遍了南京城。街头巷尾舆论纷纭,大家都知道,皇上生性爱杀人,刘三吾被下狱处斩已经是不可幸免的事了。人们猜测的是,这次是只杀刘三吾一人呢?还是连副主考白信蹈及各房考官一起杀?内中也有人替刘三吾惋惜,但是大家都明白,刘三吾惹恼了皇上,是谁也救不了的。就在人们纷纷议论的时候,又传来了新消息,副主考白信蹈也被停了职,皇上亲自在后宫召见了翰林院侍讲张信,命他主持复阅全部试卷,如发现弊端及时禀报。朱元璋的雷厉风行,令落榜的举子大为欣悦,北方举子在礼部衙门前聚会,山呼万岁,表示了对皇帝的拥护。但是礼部官员似乎对这次集会很反感,调来数百名军丁,把举子们驱散了。这一连串的事件,好象是在热油锅下面又加了一把火,使会试复议成了家喻户晓的事情。
暮春的黄昏似乎特别长,当一轮明月悄悄爬上中天后,天已交戌时三刻了。刘三吾倒背着双手,在后花园踱着步。月光明媚,清辉满地,树影婆娑,那迟开的海棠还放出阵阵清香,但是他却无心欣赏这三月十五日的月色。自从被朱元璋赶出宫后,他就一头扎进书房,闭门谢客,静待缇骑前来捉拿了。老家人刘忠怕主人愁闷出病来,一个劲地安慰他,但刘三吾始终一言未发。从昨天上午开始,府宅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些买杂食的“小贩”,只在门前转悠,并不招揽生意,这无疑是锦衣卫的便衣,暗中监视着自己。因此,刘三吾也担心有那位好友冒失地踏进自己的宅子。偏偏今天就来了一位不怕死的翰林院同僚,婉转劝说刘三吾不如尽早上一道谢罪的本章,并按皇帝的意思,胡乱点上几名北方举子,应付过这次灾难。刘三吾坚决地拒绝了,他坚信自己所选的贡士是经得住复查的。但那位好友却有一些新的忧虑,他指出:被朱元璋新委派的复校大臣张信,是个才学极低而又善于迎奉上司的人,在翰林院内名声并不好,不知用什么方法取得了皇上的信任,才混上了个翰林侍讲的官职,这样的人难道肯不顾自己的安危去主持正义吗?何况评点文章本无一定标准,主考官员见仁见智,各有所云,原是常情,指望完全维持原议实在是不可能的。所以不管怎样,形势对刘三吾总是不利的,要想保得解脱,只有上表谢罪一条路。刘三吾深知朋友说的都是实话,但是,这位老先生很重气节,宁可一死,也不肯屈节认错,所以婉谢了好友。现在,想起好友洒泪而别的情景,自己心中也是一阵凄然。夜深了,冰盘般的月亮已移上了中天,夜风袭来,还使人感到一股寒意。刘三吾手扶着一株石榴树,默默地伫立着,月光下,他那清瘦的面庞,略显佝偻的身躯,宛若一座塑像。他决定以不屈不挠的气节,去迎接这一场巨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