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方晚秋,气象肃穆,略带忧郁,早晨的阴影和黄昏的阴影,几乎连接在一起,不可分别,岁云将暮,终日昏暗,我就在这么一天,到西敏大寺去信步走了几个钟头。古寺巍巍,森森然似有鬼气,和阴沉沉的季候正好相符;我跨进大门,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置身远古世界,忘形于昔日的憧憧鬼影之中了。
我是从西敏学校的内庭走进去的,先走过一条弧顶的矮矮的长廊,墙壁很厚,墙上有圆孔,略有光线透入,廊中幽暗,幽幽然似在地下行走。黑廊尽头,我远远的看见大寺里的回廊,一个老年香火道人,身穿黑袍,正沿着拱廊阴影里踽踽走去,看起来就像从附近的古坟里爬出来的鬼魂。我从当年僧院遗址那条路进入古寺,景象分外凄凉,我心也更适宜于往凄凉方面冥想了。回廊一带依然保留有几分当年的幽静出世之慨。灰色的墙壁为霉气所蒸,显得斑斑驳驳,年代己久,颓坏之象,也很明显。墙上长了一层白苍苍的苔薛,非但上面的碑文不可读,连骷髅像和别的丧用标志都模糊不清。弧顶布满雕刻花纹,可是斧钻的痕迹,也已模糊;拱心石上面雕有玫瑰花,可是当年枝叶茂美之状,已经不可复见。每样东西都可以看出年久衰败之象,可是即使处在颓朽之中,依然不乏赏心悦目之处。
一道带有秋意的黄色阳光,正从回廊环绕的广场上空倾泻下来;照耀着场中央一块稀疏的草坪,同时把上有拱顶的过道一角抹上一层阴郁的光辉。从拱廊之间向上望去,可以瞥见一抹蓝天,或一朵游云,还有那镀着阳光,伸向碧空的寺顶尖塔,也巍然在目。
我踯躅于回廊之间,时而凝视着这幅辉煌和颓败交融的景象,时而竭力辨认那些刻在墓石上的碑文。我脚下的铺道都是墓石砌成,墓石上有三个浮雕像吸引我的注意,雕工很租陋,经过好几代人的践踏,差不多已磨损殆尽。这是早先三位寺院住持的遗像,他们的墓志铭都已磨光,只剩下三个名字,这三个名字也无疑是后来重刻的:维塔里斯住持,死于一零八二年;吉斯尔勃脱斯克利斯宾纳斯住持,死于一一一四年;劳伦蒂乌斯住持,死于一一七六年。我停留了一会儿,对着古人的这些碰巧残留的遗迹,不禁黯然沉思起来。它们就像几艘沉船的遗骸,被抛弃在遥远的时间的岸边:它们并不告诉你什么故事,只表示这几个人曾经活过,而且已经死去。假如它们含有什么道德方面的教训,那只讽示那种希望死后还能受人尊敬,还能借着墓志铭而永垂不朽的痴心妄想,徒劳无益。再过些时候,连这些残存的记录都会消失,纪念碑也将不成其为一件纪念物了。我正俯视着这几块墓石,耳旁突然传来大寺的悠扬钟声,回荡于一垛垛扶壁之间,于是整个拱廊响彻了回声。坟墓间回荡着的钟声,听来令人悚然惊惧,它警告你又一个钟头业已过去,而时光的消逝,就像一个大浪,在不停地把我们卷向坟墓。我继续走去,来到一扇通往大寺正殿的拱门前面。我跨步进入,在拱廊的衬托之下,映人眼帘的正殿益显其宏伟,给人深刻的印象。游客抬头一望,只见巨柱森列,柱顶上架着凌空飞跨的高拱,令人心惊。这些建筑也是人类建造,但是人在廊柱下面漫步,不由得感到自己好保缩小得微不足道。这座大寺空旷幽暗,使人产生深沉而神秘的敬畏之念。我们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似乎生怕打扰了墓地的肃静。然而每行一步墙壁间传来了轻轻一声足音,坟墓间也起了低微的回声,使我们更体会到被打断了寂静。
寺里庄严气氛仿佛压制了游客的心灵,大家都有肃然起敬之感。我们觉得在我们的四周,聚集着古代伟人的骨骸,他们的名声和业绩彪炳史册,传遍了全球,可是如今他们一个个只剩一堆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