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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7  ★★★收藏章节〗〖手机版

以上3.2.4和3.2.5两节说文言形成的因素,有一部分是文人随波逐流。随波逐流是多余,就是说,文言形成之后,动笔表意,也可以不学文言,不求典雅。专从这个角度说,我们没有触及文言的积极价值。平心静气,过不掩功,我们应该承认,文言所以能够成长并经久不衰,是因为它还有积极价值。积极价值是什么?《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引孔子的话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文言是有文,所以能够行远。这“远”,当时大概是指空间,我们现在还要给它加上一项内容,时间。

先说空间。前面3.1.3节已经谈过,在同一个时期,各地的语言有差别,其中势力大的成为通用语,势力小的成为方言;书面语(已形成文言或趋于形成文言)是以通用语为主体写的。通用有优越性,这优越性必然要强制人不能不用。以春秋、战国时期为例,士的阶层想出头,就不能不到各国去干禄,孔子是这样,孟子也是这样。这两位活动的范围还不够大,我们举一位突出的,那是张仪。他是魏国人,活动不只在东方几国,还到秦楚来回奔走。推想他也不得不写点什么,如果写,那就只能用《战国策》那样的文言,不然,秦王或楚王看不懂,干禄的目的就落了空。韩非是有著作的,本国不重视,传到秦国,得到秦始皇的青睐。秦始皇能够看着不费力,那是因为《孤愤》《五蠹》等篇是用《韩非子》那样的文言写的。这种非用不可的强制性,到后代就更为明显,原因之一是汉语的区域更加扩大,原因之二是文言早已成为老字号。比如中古的王安石是江西人,近代的康有为是广东人,都写万言书,如果限定不许用文言,那就困难很大,因为受空间的限制(方言差别),皇帝看不懂。以上是从人的方面说,不能不用。从文的方面说,优越性就更加明显,是用文言写,通文的人可以皆大欢喜。两千年来,文言典籍十不存一,就是仅有的一点点也足以汗牛充栋,可是,值得惊异的是,不管方言的种类如何多,差别如何大,只要通文,就都可以从中吸取营养。文言的这种打破地域限制的通用,是任何方言都没有的。

再说时间。空间的行而能远,有时可以不很明显,比如中原一带的人就不大能感觉到,因为他们用的就是通用语。时间的行而能远就不同,而是人人能感觉到。在这方面,文言简值像个罕见的怪物,它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地活动了三千年上下。记得法国哲学家笛卡尔说过:“读好书如同和高尚的古人谈话。”这种享受,用汉语的人显然最容易获得,因为我们有贯通古今的文言。文言的这种优越性,也可以分作两个方面说。一是“读”。比如《诗经》第一篇《关雎》,孔子当然读过。以后,汉朝的经师,宋朝的理学家,清朝的汉学家,以及历代的诗人、冬烘先生和蒙童等,当然都读过。读,理解不会尽同,比如经师可以从中看到“后妃之德”,才子佳人可以从中看到“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这里值得注意的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是都能不费力而取得理解。《诗经》是这样,其后的大量典籍,编入经、史、子、集的,只要你想读、肯读,就都不难获得理解。总之,是时间方面不会给什么麻烦。读是这样,“写”也是这样,只要用语不越出文言的词汇句法系统,你就不必担心不能传后。正如司马迁《报任安书》中所说:“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藏之名山”还可以下传,就是因为把精义付托给文言,而文言是有打破时间限制的魔力的。

就是因为文言有打破时空限制的魔力,所以历代大量能文的人愿意用它,不能不用它。这结果在初期,它就容易发荣滋长;形成之后,就势力越来越大,阵地越来越巩固。

3.2.7文言有使人喜爱的力量

有些事物有用,我们不能不用,却未必乐意用。例如药就是这样,“良药苦口利于病”,虽然有利,却终归是苦的,只好皱着眉头吃。文言不是这样,虽然学会并不很容易,可是学会以后,能够打开典籍的门,里面却尽有可喜的。可喜,难免舍不得,于是就会主动地或至少是不知不觉地力它添油加醋。这也是文言兴而不衰的一个因素,并且是相当重要的因素。文言里面尽有可喜的,这看法先要加点解释。一是说尽有可喜的,不等于说都是可喜的;但要承认,确有不少是可喜的。二是说不少,是因为很多不可喜的,不为人所重,陆续被时间的筛子淘汰了,从而剩下的多半是精华。富有精华,这是文言的另一种积极价值。

一般说,文的可爱应该来自文学作品。“文学”这概念是外来的,到我们的语言里还不能水乳交融。比如到处可见的所谓“古典文学”,察看它的所指,排在前边的却有《左传》和诸子,这在西方人看来就会觉得奇怪。他们所谓文学是指创作的纯粹抒情的那一些,通常分为散文、诗歌、小说、戏剧几类。这里为了也能够说服他们,我们举例以证明可爱,也以这四种为纲。先说“散文”。不少人感觉到:在这方面,中西的传统不一样。我们很少像法国蒙田、英国拉穆那样着重悬空写感触的作品;中国历代文人的习惯是寓情于景,寓感于事。这样写,成就也不小,值得读读的作品很有一些。举比较显著的,如六朝的小赋(也可以说是在散文和诗之间),晋人杂帖和后代的小简,各种名称的随笔如《东坡志林》《山谷题跋》之类,大量的诗话、词话,等等,都是语简意长,有弦外音、味外味,应该说是中土散文的上品。其次是“诗歌”。人人都知道,在这方面,作者之多,产量之富,成就之高,简直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居时间首位的当然是《诗经》,三百五篇,风的全部,雅的大部,都写得感情深而文字美。其后是《楚辞》,如《离骚》《九歌》等,两千年来的文人都曾反复读它,每次读都是一唱三叹。再以后,诗歌的生长越来越茂盛,汉乐府一系统辑为《乐府诗集》,多到一百卷,唐人的诗辑为《全唐诗》,多到九百卷。总集之外的别集更多,不能多举,只说一种,是《陶渊明集》,几乎人人爱不忍释,苏轼甚至照样和一遍。诗体在唐以后还岔出一股,成为词,写诗难于表现的柔婉之情,成就也很了不得,就辑成的书说,旧有《宋六十名家词》,新有《全宋词》。辑为“全”,并不等于截止,如宋元明清人仍旧作诗,清人仍旧喜欢作词,并且都出了不少名家。总之,在诗歌方面,可爱的作品太多了,一直到今天,还是人人不离《唐诗三百首》,稍微前行,就是李杜加陶渊明了。其三是“小说”。小说出于街谈巷语,白话的比较多,成就远非文言的所能比。但文言的也不是没有可看的。古的大部分收在《太平广记》里,因为目的在广收,难免瑕瑜互见。其中精粹的是唐人的传奇,见于鲁迅先生的《唐宋传奇集》,虽然内容大多是才子佳人的离合故事,却写得感情缠绵而文字秾丽。其后的文言小说数量虽不很多,可是成就却不容轻视。值得大书特书的是《聊斋志异》,四百多个短篇,其中绝大部分写得情节新奇而意境优美,与西方短篇名手如莫泊桑、契诃夫相比,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四是“戏剧”,本土名为“曲”。传世的剧本从元朝开始,内容包括曲词和宾白两部分。作曲家写曲,意在通俗,所以基本上用的是当时的“语”;但他们还想求美,求雅,所以又不能不吸收文言成分,尤其是曲词,读者觉得美,主要是因为它沿用了诗词的绮丽手法。如《西厢记》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牡丹亭》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以及大段的《桃花扇余韵》,都是大家熟悉并且很爱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