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所有的征服者都是被杀死的,并不是所有的篡位者都是在他们的冒险事业中遭到失败的;在充满了俗见的头脑看来,其中有几个人好象是很幸运的;但是,谁要是不只看表面的现象,而完全按他们的心境去判断他们究竟是不是幸运的话,他就可以发现,那些人即使成功,也是很惨然的;他将发现,他们的欲望和伤心的事情随着他们的幸运而愈来愈繁多;他将发现,他们虽然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拚命前进,但始终达不到他们的尽头;他将发现,他们象没有经验的旅行家头一次爬越阿尔卑斯山似的,在每爬一个山冈的时候,就以为过了这个山冈便经过了整个的山脉,及至爬到冈顶一看,才沮丧地发现更高的山峰还在前面咧。
奥古斯都在平服了他的臣民和打败了他的对手以后,统治那空前的大帝国达四十年之久,但是巨大的权力是否能使他在要瓦鲁士重振他那溃败的军队的时候,不急得用头去碰墙壁,不急得叫喊连天,使那巨大的宫廷处处都听到他的闹声?只要在他的周围有各种各样的伤心事在继续不断地产生,只要他最亲密的朋友在图谋他的性命,只要他眼见自己的亲族遭遇羞辱和死亡的时候,只能哭泣而不能有所作为,即使他战胜了他所有的敌人,那空幻的功业对他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个可怜的人想统治整个的世界,然而却不知道要管好他的家!疏于治家的结果怎样呢?他看见他的侄子、他的义子、他的女婿都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死掉了;他的孙子最后弄得只好吃自己床上的垫絮,以便使他可怜的生命多活几个小时;他的女儿和孙女做了许多寡廉鲜耻的事情,使他蒙受羞辱,而且,后来一个是饿死在荒岛,另一个是在监狱中被一个弓手所杀死。至于他自己,则成了他的可怜的家庭剩下的最后一个人,被自己的妻子逼得只好让一个怪物作他的继承人。这个主宰世界的人,尽管曾经是多么的荣耀和富贵,结果他的命运却落得如此。在羡慕荣耀和富贵的人当中,难道说还有哪一个人愿意用同样的代价去换取这种东西吗?
我在前面是拿人的野心做例子,然而所有一切人类欲念的冲动,对那些想从历史的研究中,借死者的命运而认识自己和使自己变得聪明的人来说,都可以提供同样的教训。就教育年轻人来说,在最近的将来,是适宜于读安东尼服了他的臣民和打败了椒的传记而不适宜于读奥古斯都的传记。爱弥儿近来在他所读的书籍中见到了许多奇怪的事物,弄得他摸不着头脑,但是他知道在欲念未产生以前,就必须先摆脱欲念的幻象;同时,由于他知道人无论在任何时候有了欲念就会使自己变得昏庸,因此,他事先就不会采取那种可以让欲念(万一他果真产生了欲念的话)迷惑他的生活方式。我知道,这些教训对他来说是很不适宜的,而在需要的时候,也许又会觉得它们既不及时也不够用;不过,你要知道,我想从阅读历史中得出来的并不是这样一些教训。在开始读历史的时候,我就抱有另外一个目的,如果这个目的没有完全达到的话,那无疑是老师的错误。
必须知道的是,只要自私心一有了发展,则相对的"我"就会不断地进行活动,而青年人一看到别人的时候,便没有一次不联想到他自己,并且把自己同他们加以比较。因此,在看过别人之后,他就想知道他在他们当中将处在怎样的地位。从你向青年人讲授历史的方法看来,我认为,你可以说是在使他们想变成他们在书中看到的那些人,是在使他们时而想做西塞罗,时而想做图拉真,时而又想做亚历山大;是在使他们头脑一清醒时就感到沮丧,是在使每一个人悔恨他自己不过是这样一个人。我不否认这种方法也有一定的优点;但就爱弥儿来说,万一他也这样把自己同别人加以比较,喜欢做那样一个人而不愿意做他自己这样的人的话,即使说他想做一个苏格拉底,想做一个卡托,我认为我对他的教育也是全盘失败的。一个人只要开始把自己想象为另外一个人,不久以后就会完全忘掉他自己的。
对人类了解得最深刻的并不是哲学家,因为他们完全是通过哲学上的先入之见去观察人的,我还没有见过什么人是象哲学家那样有许多成见的。一个野蛮人对我们的判断,比哲学家对我们的判断中肯得多。哲学家一方面知道他自己的毛病,另一方面又鄙视我们的毛病,所以他自己说:"我们大家都是坏人";而野蛮人看我们的时候,是不动什么情感的,所以他说:"你们真是疯子。"他说得很有道理,因为没有哪一个人是为了做坏事而做坏事的。我的学生就是这样一个野蛮人,所不同的是:爱弥儿爱思考,爱把各种观念拿来比较,爱仔仔细细地观察我们的过失,以防他自己也犯这种过失,而且,他对什么东西有确实的了解,他才对它作出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