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要怎样才能正确地研究人呢?在研究他们的时候要具有巨大的兴趣,在判断他们的时候要十分的公正,在设想人类的种种欲念时要具有一颗相当敏感的心,而且这颗心还要相当冷静,不受那些欲念的刺激。如果说在一生当中有一个适合于做这种研究的时期的话,那就是我替爱弥儿所选择的这个时期:过早了,他对世人是非常的陌生;再晚一些,他也许又同他们是一个样子。他已经看出了人的偏见的势力,然而他还没有受过这种势力的支配;他已经觉察到了欲念的影响,然而欲念还没有扰乱他的心。他是一个人,他要关心他的弟兄;他为人公正,他要评判他的同辈。如果他对他们的判断很正确,他也不想做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之所以有种种痛苦,完全是为了达到他们根据他们的偏见而设想的目的,而他是没有他们那些偏见的,因此,在他看来那样的目的是渺茫的。至于他,他所想望的东西都是用他的能力可以取得到的。他既然能够自己满足自己的需要,同时又不为别人的偏见所左右,他为什么要依赖别人呢?他有两只胳臂,身体又健康,又有节制,需要既不多,而且又有满足他的需要的手段。他是在绝对的自由的环境中养育起来的,因此他认为最大的罪恶是奴役。他同情那些可怜的国王,把他们看作为所有一切服从他们的人的奴隶;他同情那些为虚名所束缚的假聪明人,他同情那些愚蠢的有钱人,把他们看作他们浮华生活的牺牲;他同情那些表面上得意扬扬的酒色之徒,他们为了使别人看起来他们是很快活,就那么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他们整个的一生。他甚至会同情对他做坏事的敌人,因为他在他们的坏行为中看出了他们的痛苦。他会对自己说:"这个人要损害我,可见他是把他的命运依附于我的命运的。"再前进一步,我们就达到我们的目的了。自私心是一个有用的工具,然而是一个危险的工具,它常常会弄伤使用它的手,而且很少有起好的作用而不起坏作用的时候。爱弥儿考虑到他在人群中的地位,发现他所处的地位是那样幸运的时候,禁不住要把你的智慧的成就看作是他自己的智慧的成就,要把他幸福的境地所造成的效果说成是他自己的功劳。他将对自己说:"我很聪明,其他的人都是傻瓜。"在同情别人的时候,他也许就会对他们表示轻蔑;在庆幸自己的时候,他也许就会把自己看得很了不起;在他意识到他比他们幸福的时候,他也许就会以为他比他们更配享受这样的幸福。这是最可怕的错误,因为它是最难于根除的。如果他永久持着这种想法的话,他就不可能从我们的种种关心照料中得到很大的好处;如果叫我选择的话,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会宁受偏见的迷惑而不受骄傲的迷惑。
伟大的人是绝不会滥用他们的优点的,他们看出他们超过别人的地方,并且意识到这一点,然而绝不会因此就不谦虚。他们的过人之处愈多,他们愈认识到他们的不足。他们对他们超过我们的地方所感到的自负,还不如他们对他们的弱点所感到的羞愧之心大;在享受他们所独有的长处时,他们是决不会愚蠢到夸耀自己不拥有的天赋。善良的人可以凭他的美德而感到骄傲,因为他的美德是属于他的;但是,有才情的人有什么可骄傲的呢?拉辛在自己觉得不如普腊东的时候,是抱怎样的态度的?布瓦洛在自己觉得不如科坦的时候,是抱怎样的态度的?
我们的情况完全不同,我们始终是按一般的水平做的。我假设我的学生既不天才过人,也不头脑迟钝。我是在普通的人当中选择他的,以便证明教育能够对人起多大的作用。至于罕见的情形,那就不按常规来办了。因此,要是爱弥儿由于我的培养而选择他目前的这种生活方式、看法和理解法,而不选择别人的生活方式、看法和理解法,那他就做对了;但是,如果他因此就认为他比别人的禀赋优异,比别人生得高尚,那他就错了,那他就是在自己欺骗自己了;必须使他觉醒过来,或者说必须预防他产生这样的谬误,以免太晚以后就改不掉了。
一个人只要不是疯子,则除了他的虚荣心以外,他的一切其他妄念没有一个是不能医治的;就虚荣心来说,如果说终究有什么东西可以医治它的话,那就是经验了;我们至少可以在他产生的时候防止它继续发展。所以,为了向青年人阐明他们也如同别人一样地是人,也如同别人一样地有那些弱点,是用不着向他们讲什么好听的道理的。你使他自己觉察到这一点,或者,就索性不让他知道。这就我自己的教法来说,也要作为一种例外的情况来办;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宁愿让我的学生去经历一些意外的事情,以便向他证明他并不比我们更为聪明。象前面所讲的遇到魔术师那件事情,就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反复进行,我将让拍马屁的人占他的便宜;如果哪一个胡闹的人拉他去大胆妄为的话,我将让他去遭他的殃;如果骗子们叫他去赌博的话,我将让他去上他们的当,我将让他们去奉承他,骗他,抢劫他;而且,当他们把他荷包里的钱骗个精光,拿他开心的时候,我甚至还要当着他的面感谢他们好好地教训了他一下。唯有淫荡的妇女设下的陷阱我是要十分仔细地防止他掉进去的。我所采用的唯一办法是:同他一块儿去冒我让他遭遇的危险,同他一块儿忍受我让他遭到的耻辱。我将不声不响地忍受这一切,不出怨言,不发牢骚,对他绝口不提这些事情;我深信,只要我一直是这样谨慎地做,则他看见我为他遭受的种种痛苦,在他心上产生的印象,比他自己遭受的痛苦在他心上产生的印象还深。
我在这里禁不住要把做老师的人的虚伪神气加以揭穿,他们傻头傻脑地要显示聪明,因而就遏制他们的学生,假装他们是把学生始终当作孩子来看待的,而且,在他们叫学生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们总装得好象要是他们去做便一定比学生做得高明。不仅不能这样地损伤青年人的勇气,反而应该不惜一切力量提高他们的信心,要使他们同你并驾齐驱,以便使他们能够变成同你相匹敌的人;如果他们现在还达不到你这种水平,你自己就应当毫不犹豫、毫不怕羞地下降到他们那样的水平。你要知道,你的体面不在你自己身上,而在你的学生的身上;要纠正他们的过失,就必须分担他们的过失;要洗雪他们的耻辱,就必须承受他们的耻辱。要仿效那勇敢的罗马人,他看见他的军队溃逃,无法收拾的时候,就跑在士兵的前头,带着他们逃跑,并且叫喊道:"他们不是在逃跑,而是在跟随他们的统帅。"他是不是因此就不光彩呢?一点也不;他以牺牲荣誉的办法取得了更大的荣誉。天职的力量和道德的美,打破了我们愚蠢的偏见,使我们不能不对他赞扬。如果我在为爱弥儿尽我的职责的时候挨了一下耳光,我不但不报复,反而要到处宣扬这件事情,我不相信世界上真有哪一个人竟坏到因此就不十分地尊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