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闺情”诗其实别有寄托。韩偓在唐末中进士后,历任翰林学士、兵部侍郎等职,很受昭宗李晔的信任,后来为朱全忠所排挤,贬为濮州(今山东省曹县)司马。朱全忠灭唐以后,他携家流亡福建南安县,无所归依。这时,原在福州任唐朝威武军节度使的王审知已经建立闽国,据有福建,自为闽王,他邀请寄居南安的韩偓到福州去。但韩偓想到过去昭宗知遇之恩,内心斗争却十分巨烈。施蛰存先生说:韩偓“癸酉年(913,七十岁)在南安县作的《闺情》,也用懒卸头’..既然是在南安时所作,可知作者当时的情绪是正在考虑要不要到福州去依附王审知 。‘懒 卸头’即不想改装..‘宿酒初醒’是指在长安时的政治生活 ,犹如酒醉一场。”(见《 唐诗百话 》)这 样,在使人感动的离愁怨恨的掩饰下,全诗隐含着深刻的政治内容。在唐代,以男女恋情寄托君臣、上下关系,来表现那种难以言喻的苦楚的诗 ,尚有不少,韩偓的姨父李商隐就是这方面的杰出代表。韩偓《香奁集》中的诗,也有一些含有政治比兴意义。而这首《闺情》,写得尤其突出 ,不仅形象鲜明生动,诗情 凄切动人,而且比兴丝丝入扣,不作深入分析则浑然不觉,可谓寄兴精微,托意遥深 。“若取喻的诗歌形 象本身就反映着一种生活情景,不依赖托意便自具一定审美价值 ,那是比兴寄托手法运用的最高境界 。”
(周啸天《诗词赏析七法》)韩偓这首《闺情》便是其一。
复偶见三绝(其一)
韩偓
半身映竹轻闻语,
一手揭帘微转头。
此意别人应未觉,
不胜情绪两风流。
韩偓诗鉴赏
唐代士大夫与女冠(女道士)私下恋爱,在中晚唐诗中特多反映 。韩偓《香奁集》中题为《复偶见》 三绝句开头就写道:“雾为襟袖玉为冠 ,半似羞人半 忍寒 ”,同集前面的一首是《荐福寺讲筵偶见又别》,句云“见时浓日午,别处暮钟残”、“两情含眷恋,一饷致辛酸 。”诗中女主人公均为女冠。这类不公开的 私下恋情,发展过程步履维艰。双方的苦恼,往往超过现实得到的欢乐,又转化为诗的灵感冲动。其间得失很难一言蔽之。这首诗(“半身映竹轻闻语”)就很有兴致地表现了一对具有上述特殊身分的有情人,如何借助“弦外音”和“人体语言 ”,在大庭广众中相 互交换隐秘的思想感情。
这也许是在某寺的客厅,或讲筵,座上都是些有身分的规矩人。但其中一个却心怀“爱”胎。当别的人都在亲切交谈或专门听讲时 ,他的思想却走了神——“半身映竹轻闻语 ”,他的心已被竹帘后的半隐 半现的人儿吸引住了。那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雾为襟袖玉为冠 ”的妙龄道姑。她此刻的“轻语”,固然不知对谁说什么,但“心有灵犀[xī]一点通”的他,却意识到那是朝着自己 。其弦外之音是“我在这儿呢。” 读者可以推想 ,他这时该欠了欠身子 ,拉拉衣角,一本正经地坐定,假装认真倾听的样子。然而他的姿态和神情实际表明着心不在焉 。 因为这时他已关注到,那人已“一手掀帘”,因而砰然心动。
他还注意到那人“微转头”的动作,它似乎无意识,却分明有所示意:“你看见我了吗。”这恰是《楚辞九歌少司命》所谓“ 满堂兮美人 ,忽独与余兮目成 ”。 目语 ,这是最为丰富微妙的一种人体语 言,它能表达极其复杂的思想感情。此诗前二句中的“轻”、“微”二字用得十分准确,人们在运用“弦外音”和“人体语言”时须恰到好处 ,否则过犹不及。 同时,在方庭广众中,也必须如此,才能避免遭惹耳目与是非。这是一次“偶见 ”,并非事前约定,又是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人当然不能久久驻留,必须迅速走过,如她所应该做的那样。翩若惊鸿地,来了又走了。她是那样的美丽多情,真可谓“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 ”(《金瓶梅》),于是他心中掀起情感狂涛,不能自持。但又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留心观察周围的反应 。“此意别人应未觉 ”,因而不至于引起麻烦 ,他不禁暗暗宽慰了。
在别人未觉察的同时,两个人居然心许目成地作了一番“晤谈”,交换了相思之情,两下都激动得很,“不胜情绪两风流 ”!共鸣只在振动频率相同的两心间发 生,而别人全无察觉,诗写至此,可谓曲尽人情,臻于墨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