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哩。带着哩。”老姜显出先见之明的得意之色,从一块油污的纸里,模出一团东西,伸到教授面前。
于是我看见了小茶那条光洁如玉的鼻子——只是它现在类似一个柿饼。也许叫肉饼更恰如其分。血肉模糊、狼藉一片。两个鼻孔蛮不讲理地重叠在一起,象火车失事后的钢轨。唯有教授白发的残根,依旧闪亮如银。头发是最不容易被吸收的物质,人体可以腐烂,头发却依然长存。
“这是什么?”教授茫然地扫视四周,希冀什么人能给他一个回答。他真的不认识这团椭圆形污浊的物体。
“鼻子呀。小茶的鼻子。不信,您问小茶。”老姜耐心地解释,并找出证人。
“那是我的鼻子。”
声音从嘴和黑洞中一齐发出,单调、刺耳、尖锐。却没有悲伤。
“它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个样子!”教授咆哮起来。全然不顾医学专家温文尔雅的风度和对面墙上斗大的“静”字。
这问题原是不必回答也不能回答的。可惜老姜是很实诚的人,原原本本答道:“是用脚踩的。我用脚后跟在地上碾着踩了一圈。”
这方法的确很地道。它使鼻子的所有微细结构消失在肉酱之中,任何高超的技艺都将望洋兴叹。
“很好!好极了!”教授的白眉毛从帽子里探针般地刺了出来,根根倒立:“那你还把这东西本来给我看什么?!你可以拿它去喂猪,当肥料,扔到坟堆里!可你偏要给我看!我不看!我不认识这东西……永远……不看……”教授的话,开始时气壮如牛,其后却迅速萎顿下去,象行将熄灭的蜡烛,尾声竟带出了呜咽。
老姜愣了片刻,嘴角象被绳扯着,慢慢裂了开来,不知是哭还是笑。
在救治小茶的同时,我不得不同时对教授实施急救。他的心脏在倾刻间衰老,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跳动。
“看来,你的鼻子只能这样了。”面对小茶脸上那个简洁的黑洞,我爱莫能助,用残存的侧隐之心说。
“这样也好。早这样,早好了。”小茶的声音高细单调。
小茶第二次出院了,这一次没有说“再见”。她戴着上下都很平坦的大口罩,远看象是糊了一块白纸。
后来,听说她给姜木匠生了一个儿子。再后来,听说她依旧戴着口罩,口罩布很白,天天都换洗。口罩也不再那样扁平,丰满地膨隆起来,一如其下有个周正挺拔的端正鼻子。那是老姜给小茶做的,用最白最细的白杨木。春天叶子绿了的时候,走过小茶身边的人,会闻到白杨树的清香。
“可是那白杨木的鼻子,是怎样安到脸上去的呢?”有人问木匠。
“用胶。粘柜橱拉手的那种。”姜木匠并不保守,很和气地告诉别人。
我于是想到我们用过的缝合线,觉得不很聪明。教授绝口不提这件事了。好象它从未发生过。我却始终存有淡淡的遗憾,它是一次那样成功的手术。却永远无法报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