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姐此刻已完全象个病人,简直是病入膏盲。脸色青灰,眼神涣散,嘴唇颤抖,全没了片刻前的果敢与英勇。
事情似乎可以到此结束了。年轻的女军医是这方面的权威,一旁放着药箱,一切都合情合理。
人们象木偶一样呆站着。在一个极短的瞬间,麻处长也想鸣金收兵了。但是高度的革命责任感和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加上种种蛛丝马迹,使他对此事满腔热忱。
四壁斗室,几乎空空如也。除了最必须的生活用品,清贫而凄凉。几个木箱捏在一起,蒙了块细碎花布,算是这屋中唯一的奢侈品了。一口黑不溜秋粗铁锅,影影绰绰几个出土文物一样的陶碗(这附近的老乡还烧不出瓷碗)。墙上贴着一幅胖娃娃的年画。没有搁楼没有地道没有夹壁墙,唯一能藏住人的地方就是双人床底下。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简单事实。麻处长平端着手电,象举着一挺重机关枪,俯下身去……
虎姐的眼睛瞪得象猫头鹰一样圆,牙齿凶狠地龇出来,咬在煞白的嘴唇上。两床厚重的被子象沙丘一样移动起伏……
丁宁手心里汪满了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麻处长,除非这一刻天塌地陷。
时间象被钉死在墙上,连颤抖的煤油灯焰都一动不动,惊骇地将屋内照得惨白。
丁宁甚至期待时间快一点过去。该发生什么就发生什么,否则人的神经就要爆裂了。
“哐啷”一声,麻处长的手电筒碰到了瓷盆沿,一股新鲜的人尿气息立即荡漾开来。
麻处长皱了一下眉头。女人尿是很晦气的东西,乡下人十分忌讳,会冲撞官运的。半夜三更清查家属院,这种腌脏少不了碰上,他也只好隐忍,为了革命嘛!但这一次,不歪不斜,通往床下的空间,被白盆子挡得严严实实……丁宁原已经绝望了,但这一瞬间事情突然起了转机。麻处长的犹豫给了她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顾不得上下级关系和礼貌,几乎是从麻处长手里把装有五节电池的电筒抢夺过来:“让我来瞧瞧。我进来半天了,这里头要是藏着个人,可真把人吓死!”
随行的政治干事给她一个会心的微笑。意思是:你看吧,真有人藏在那儿,我给你保镖!
丁宁单膝跪地,没敢把瓷盆移动地方,绕过它,很低地撩起床单,将探照灯一样明亮的光束送人无底的黑暗之中。
她最先看到的是羊毛,纺成线的和未纺成线的,分开码放着,很整齐。龚站长没有本事给妻子带下面粉和木料,只会买便宜的羊毛,如今他的父母都穿上体面的羊毛衣了。龚站长还在买羊毛,好象要让普天下的劳苦大众都生活在温暖之中。羊毛是好东西,在这个寒冷的午夜,它既是良好的掩体,又能给人以御寒。然后丁宁看到了有着细腻粉末的面口袋和盛满化猪油和蟒油的绿色油筒。面米减少,筒未开封,一切同那个恐怖之夜丁宁初次见到它们时一样,都是原装货。再然后丁宁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又必然会看到的东西:赤裸的肩,赤裸的腿,收缩得很紧的下腹和木板一样板正的背脊……青白的电光闪过,那肌肤象被炮烙过,爆起一层粟粒样的油珠、急遽地以不规则的频律抖动着,仿佛就要冒起股股青烟……这不象是一具人体,因为没有头。头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丁宁不忍心寻找那颗有着清眉秀目的头颅了,她不想看见那张惊恐万分的脸。
丁宁握着手电喘息了一下。她不能动作太快,要显得很认真,很仔细。事情进展到这个份上,她只有义无反顾尽善尽美。
她用手电徐徐扫视,犹如负责的水暖工人。于是她看到了自己包扎过尚未完全愈合的伤指,紧紧地揪着两只破烂的布鞋,在手电光的逼视下,那鞋几乎要坠地……终于,她看到了小木匠的脸。
那脸紧紧贴着木质床板。耳朵、眼睛、嘴唇,甚至鼻子,都严丝合缝地挤在床板上,仿佛在看什么,听什么,闻什么……
丁宁困难地直起身。“那里……那里什么也没有。”她的手被沉重的手电坠得下垂,象骨折似地抬不起来。手电光便沉入瓷盆,她惊讶地发现盆中有血迹。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谈不上对虎姐有多少好感,从内心深处,丁宁鄙视一切行为放荡道德不端的女人。也决不是仗义执言拔刀相助,丁宁自知自己软弱和贪图安宁,她就要离开这里永不回来,去找自己的丈夫去找安宁。她之所以能勇敢地挺身而出,归根结底竟是怕!她刻骨铭心地害怕那即将发生的惨剧。她不能忍受那种对灵魂对肉体的暴露和践踏。假如这一切注定要发生,那就让它在另外的场合另外的时间吧,只是不要在今天……
麻处长已经准备要走了。今晚的行动极其秘密,不会有人走漏了风声。虎姐是重点怀疑对象,这次扑了空,以后再接再厉吧!但是,他突然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