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十字医院
一九五六年秋天,我的病显得很重,就像一个突然撒了气的皮球一样,人一点精神也没有了,天地的颜色,在我的眼里也变暗了,感到自己就要死亡,悲观得很。其实这是长期失眠,神经衰弱到了极点的表现。家里人和同事们,都为我的身体担心,也都觉得我活不长了。康濯[zhuó]同志来天津看我,就很伤感地说:“我给你编个集子,还要写一篇长一些的后记。
唉,恐怕你是看不到了。”
在天津的医院,胡乱看了几个月,中药西药吃得也不少,并不见效。那时王亢之同志管文教,介绍的都是天津的名医。
为了静养,又从家里搬到睦南道招待所,住了几个月,也不见效。
到了第二年春天,我被送进了北京红十字医院。这是一家新建的医院,设备很好,还有宽敞的庭院。经郭春原同志介绍,在该院任总务处长的董廷璧同志给我办了住院手续。董同志是蠡县人,为人慷慨热情,他的很多同乡,包括郭春原同志,都是我的朋友,所以对我照顾得很周到。
我住在楼上靠边的一间单人病房里,有洗澡间。室内的陈设很讲究,光线很充足,周围很安静。吃饭时,有护士端来,饭菜很好。护士坐在一边,看着我吃,一边不断地称赞铜蒸锅里的菜,做得如何好,叫我多吃些。
可惜我那时什么也吃不下。护士长还指着那些护士对我说:“喜欢谁,就叫谁陪你玩玩。”可惜我什么也不想玩。
每天晚上,叫我做松节油浴,白天有时还带我到大理疗室做水疗。
医院的护士,都是新从苏杭一带招来的南方姑娘。都穿着丝绸白衣,戴着有披肩的护士帽,走起路来,轻盈敏捷,真像天使一般。每天晚上我睡下后,床头柜上有一盏蓝色灯光的小灯,灯光照在白色的墙壁上和下垂的窗帘上,像是一种梦境。然而,我只能在吃过烈性的安眠药以后才得入睡。护士照顾我服药以后,还站在床边,给我做按摩,听着我呼吸匀称了,才轻轻地离去。其实,我常常并没有入睡。
医院为我想尽了办法,又叫我去做体疗。每个病人拿一根金箍棒似的棍子,在手里摆动着,大家环成一个圈,走一阵就完事。我觉得有些好笑,如果我早些时候知道耍棍儿,我可能就不会得这种病了。现在耍得晚了些。
应该补叙,在这一时期,北京所有的朋友,也都为我帮忙。中央宣传部的秘书长李之琏同志,北京市委的张青季同志,是我中学时的同学,抗日时期的战友,也都是蠡县人。他们为我请来北京市的名医会诊。丁玲同志那时处境已经不大好,叫葛文同志带信来看我,说是不是请湖南医学院的一位李大夫来给我看病。后来,这位大夫终于到了我的病房。他主要是给我讲解,例如神经系统怎样容易得病呀,应该如何医治呀,第一信号、第二信号呀。他讲话声音很高,有时脸涨得通红。他是哲学家、经济学家李达教授的儿子。
他给我讲了两三次,然后叫我吃一种药。据说是一种兴奋药,外国学生考试时常吃的。我吃过以后,觉得精神好了一些。后来医院认为这种病不宜长期住在医院,我就到小汤山疗养院去了。
我从来没住过医院,没有住过这样好的房间,没有吃过这样好的饭食。这次住进了这样高级的医院,还有这么多的人关心和服侍。在我病好以后,我常常想,这也是我跟着革命队伍跑了几年的结果,同志们给了我优惠的待遇;那时人和人的关系,也深深刻印在我的记忆中了。
1984年5月7日
小汤山
我从北京红十字医院出来,就到北京附近的小汤山疗养院去。报社派了一位原来在传达室工作的老同志来照顾我。
他去租了一辆车,在后座放上了他那一捆比牛腰还要粗得多的行李,余下的地方让我坐。老同志是个光棍汉,我想他把全部家当都随身带来了。出了城,车在两旁都是高粱地的狭窄不平的公路上行驶。现在是七月份,天气干燥闷热,路上也很少行人车辆。不久却遇上一辆迎面而来的拉着一具棺材的马车,有一群苍蝇追逐着前进,使我一路心情不佳,我的神经衰弱还没有完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