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坦白地说,我和你的这次通信,是我在一九八四年,最有情感的一篇文章,我每次读它,心里都忍不住激动。这是因为在这封信里,我倾诉了一些我早就想说的话,借题发挥了我平时对一些事物的看法和想法。
好了,读了你的来信,知道你能体谅我的唠叨,容忍我的偏激,这很难得,因此,我应该对你表示感谢。
我有一个急躁性子,写了文章,就想急着发表,又在报社工作,所以有些文章出去得很快,其实这样并不好。文章写好以后,最好放一放,有个思考、修改的机会。这几年,因为文字的考虑不周,我已经得罪过不少人,得罪了人,就有报应,就得接受“回敬”,吃了不少苦头。文章,没有真挚的情感写不好,有了情感,又容易生是非,这是千古的一大矛盾。
总之,我读了你的来信,我松了一口气。你说,你要把小说改写一次。我希望你千万打消这个想法,不要这样做。这是不合艺术规律的举动,只能费力不讨好。原封不动放在那里,出书时一字不改地收进去,我劝你这样做。把精力用在写新的作品上。
任何人的批评意见,只能听听做参考,你说你的,我听我的,如果确实说对了,也只能在以后的创作中注意。何况,文章一事,别人的意见,哪里就容易说到点上。姑妄听之,并不算是不客气。我虽然好写评论文字,但从来没有给人家出过主意,叫人家如何如何去修改作品。“文心”二字,微妙难言,虽刘勰之作,亦难尽之。“文心”之难以揣摩,正如处子之情怀的难以洞照一样,别人最好不要自作聪明。
也常常听说,什么青年作家的什么作品,按照什么人的意见修改以后,成功了,出名了。我对这种事,总抱怀疑态度。
祝
好
孙犁
1984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