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也可能是你追求的一种现代手法。不必讳言,我是不欣赏这种手法的。在小说的后半部,奶奶和甜妮的性格都变了,或者说“复杂化”了,和你前面为她们打好的形象基础,发生了矛盾和破裂。你所写的甜妮擦澡和嘲笑诗人的情节,我认为都是不必要的,是败笔,是当前流行的庸俗趣味,在你笔下的流露。
小说,以甜妮母亲的死亡为分界线,艺术反映是极不协调的。如果前半部的处理,是现实主义的,是典型的;那么后半部的处理,则与此背道而驰。如果有人认为后半部所写,也是真实的,也是典型的,那么小说的前半部,就要作出别的解释和判断。
我认为,在今天,即使在偏僻的角落,甜妮母亲的自尽,也不是典型的。而死后,撒在她坟墓上的洁白的荷花云云,就更近于文人的渲染了。
“悬念”这个辞儿,过去我不大留意,近来读一些作家谈创作的文章,才时常遇到它。过去,我认为小说的悬念,不过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章回小说的卖关子。
现在才知道它是处理小说情节的一种流行的技巧。我没有这方面的实践,很难对它的功能作出什么评价。不过我认为,任何艺术,都以表现真实,顺应自然为主导。任何技巧,如果游离于艺术的自然行进之外,只是作为吸引读者的一种手段,其价值就很有限了。
贯通同志:鉴于你的真诚,我按照习惯,质直地说了以上的话。可能说得太多了,也可能有些地方说得过火了,希望你原谅。你的小说,是有自己的特色的,语言也简练洁净。
我希望你发扬自己的优长,加强艺术上的现实主义修养,不和别人争一日之短长,不受流行庸俗之风的影响。你的创作是很有前途的,这不是我的凭空设想,你已经脚踏实地做出很多成绩来了。
祝 好!
孙犁
1984年11月20日
二
贯通同志:
十二月廿一日来信收到了。自从那篇通信发表以后,我也有些惴惴不安。特别是当一位搞评论工作的同志,看过我的信和你的小说以后,委婉地告诉我:“当前的青年作家,都喜欢捧……”的时候。我和你只见过一次面,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对于你的性格脾气,很难说是了解。即使了解,你对这封信的临时反应,也是不能轻易确定的。我近来不好读自己发表了的东西,这次竟把原稿找出来,看过几遍。我没有发见其中有可能开罪对方之处,我放心了。但我发见这封信带有很激动的情感,不是在心平气和的时候下笔的。这种心气不平和,当然不是因为你的作品,而是因为信的前半部那些题外的话引起的,然而它一直延绵到对你的作品分析的那个领域去了。
在分析你的作品时,有些话就说得偏激了些。例如对甜妮母亲的死,话就说得太绝对了,本来可以说得缓和一些。我想到:青年人读到这里会是不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