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和官,连在一起,好像不调和,其实,古已有之,即翰林学士之类。不过没有现在这么多罢了。其俸禄,仍由吏部掌管,像现在的文艺社,协会等等,过去也有类似之团体,但其开支,都是自筹的,今天机构之所以越来越庞大,竞争越来越激烈,是因为这些文艺团体,实际上已经与官场衙门,没有多少区别了。此亦谈文艺改革者,所当考虑者乎?
1985年6月15日
诗外功夫
在报刊上,常看到文艺界一些模范事迹。如某作家,在公共汽车上降服了惯匪流氓;某编辑一手接过业余作者的稿件,一手送给他二百元零花,并在修改稿件期间,给作者炖小鸡,送水果;某诗人代人打了一场难打的官司,居然打赢了等等。都感到这些同志形象高大,所作所为,近于侠义。
好在前两项没人要求我去做。第一,自己年老、体弱、多病,看见流氓,避之唯恐不及,当然谈不上与之交手对抗。第二,负责看看稿子,有时还可以做到,经济上的无微不至的照顾,是有些不方便了。第三项,却有人找到名下来。信上说,某某作家替人打赢了官司,你也替我打打吧。复印来的材料,我都看不清楚,这使我很为难。我从来没有打过官司,自幼母亲教育我: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我一直记着这两句话。自己一生,就是目前,也不能说没有冤苦,但从来没有相到过告状,打官司。此事也难以向来信者说清楚,只好置之,我想他还会去找那一位能打赢官司的诗人的,能者多劳吧。不久见他登报声明,招架不住了。
人的能力、志趣、爱好,确是各有不同,不能求全责备的。作家而兼勇士,编辑而兼义侠,诗人而擅诉讼,这都是令人羡慕的。但恐怕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即如编辑,月薪六十元,一见面就掏出二百,没有点存项,就做不到。认真处理稿子,善始善终,也就可以说是克尽厥职了。君任其难者,我从其易者。
在中国,人多,事情也多,目前,个人从事一份慈善事业,恐怕也不能持久。一个作家,在汽车上如果连续两次捉拿强盗,管保不久就有人把你聘请为治保员。一个编辑,如果对每个业余作者,都包办生活费用,他的办公桌上,稿件将积压成山,有多少存款,也得宣告破产。诗人继续替人打官司,只能改业律师。
有些事情,作为新鲜例子,宣传宣传,固无不可,大家都仿效起来,有时就行不通。因为这并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途径。
这就像某纱厂的女浴室,不断受到流氓的侵扰,厂方不出动保卫人员,却鼓励退休的老太太们去护卫少女,只能助长流氓们的嚣张。
有很多事,本职者不去干,甚至逃避,却宣传非本职者去干,于是有了很多余的模范,有了更多的本职懒汉。其实不足为训。
比如说小报,这本是宣传文学部门应该注意,应该管的事。社会上已经议论纷纷,这些部门却按兵不动,等候上边的精神气候。只凭社会舆论,能把小报压下去?等到不可开交,才去处理,事情已经晚了半月。
左啦,右啦,争来争去,实在没有意思。现在也没有多少人,相信这个。必需像广州一样,从不法商店里拉出那些录音录像,分之于众,然后才相信确有精神污染。当然在有些人看来,这种做法就更是极左了。
1985年6月23日改讫
听朗诵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五日晚间,收音机里,一位教师正在朗诵《为了忘却的纪念》。
这篇散文,是我青年时最喜爱的。每次阅读,都忍不住势泪盈眶。在战争年代,我还屡次抄录、油印,给学生讲解,自己也能背诵如流。
现在,在这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在昏暗孤独的灯光下,我坐下来,虔诚地、默默地听着。我的心情变得很复杂,很不安定,眼里也没有泪水。
五十年过去了。现实和文学,都有很大的变化。我自己,经历各种创伤,感情也迟钝了。五位青年作家的事迹,已成历史,鲁迅的这篇文章,也很久没有读,只是偶然听到。
革命的青年作家群,奔走街头,振臂高呼,终于为革命文学而牺牲。这些情景,这些声音,对当前的文坛来说,是过去了很久,也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