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梁启超,还是瞿秋白写的通俗文学作品,在当时的作用和后来的影响,都是很有限的。它们既为知识分子层年忽略,也不为广大群众所欣赏。这有几方面的原因:一是作者把这种形式,当成是一种纯政治的宣传。二是把通俗与不通俗,看成是单纯形式上的问题。三是对群众的理解和欣赏能力,估计太低。基于以上认识,使他们创造出来的通俗文学作品,常常流于粗糙概念,缺乏艺术的感染力量。
目前通俗文学作品的突起,有它历史的特殊遭遇。这是十年动乱,文化传统濒于破产,和长期以来思想禁锢的结果。
是对过去的一种反动,是一个回流。目前的通俗文学的特点,不在于形式上的仿古,而在于内容的陈旧,还谈不上什么新的内容和新的创造,它只是把前一个时期不许启动的食品橱门,突然打开了而已。这一开放,可能使各式各样的政治概念化的作品受到冲击,但如果说,它会冲垮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那就是过分夸大了。随着人民群众文学修养的提高,现有的通俗文学,自然要受到历史的检验。因为对文学艺术的鉴赏能力,是和文学修养,甚至也和道德伦理修养,一同向前,一同向上的。
它对出版事业的影响,也是如此。不从长远的文学教育利益着眼,只为了一时赚钱,解除不了出版事业的困境。鲁迅记述:三十年代,上海有个“美的书店”,它不只编印《性史》,而且预告要出一本研究女人的“第三种水”的书,其售货员都是雇用的时髦女郎,里里外外,号召力和刺激性都够大的了。然而没有很久就倒闭了,并没有赚了多少钱。能赚钱并能促进国民文化教育的,还是不出下流书籍的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和开明书店。目前有些出版社赔钱,是管理制度上的问题,并不是出什么书的问题。
文学现象,自然是社会现象、社会意识的一种反映。目前通俗文学的流行,与时代思潮模糊,密切相关。它与现实主义文学的分别,不在于它提供的形式,而在于它提供的内容。这与其说是文学上的一次顿挫,不如说是哲学上的一次顿挫。然而现象变幻的结果,必然是曲终奏雅,重归于正的。
1984年11月30日
谈鼓吹
按照昭明太子的说法,文章重要的一体,为歌颂。“颂者,所以游扬德业,褒赞成功。”因此,如果文章做得确实好,再得到评论界的颂扬鼓吹,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鼓吹,并不是坏名词。它本身就是一种艺术。我有一部文明书局石印的小书,就名为《唐诗鼓吹》。可见,在过去,无论是选家,还是评论家,都不忌讳这个词儿。
我也不能说,自己没有充当过鼓吹手,充当这种脚色,也不能说仅是一次两次。
既然做得多了,也就总结出一些经验教训,愿与从事鼓吹的同志们商讨。主要有以下三点:
一、对青年,初学写作者,鼓吹较多,对名家鼓吹较少。
对青年,初学写作者,已经步上名家高台的,也就不去鼓吹了。
理由:凡是青年,初学写作者,还都处在步履艰难阶段。
扶他一把,哪怕是轻轻的一把,他也很容易动感情,会有知己之感。就是批评他两句,指出他一些缺点,他也是高兴的。
如果他平步青云,成了红人,评论者蜂拥而上,包围得风雨不透,就不要再去沾边,最好退下来,再去寻找新的青年,新的初学写作者。因为此时此地,对他来说,过去那种鼓吹法,已经不顶事。他需要的是步步高的调门,至于谈缺点,讲不足,那就更是不识时务了。
二、对于名家,特别是兼有某种“官衔”、某种地位的名家,无论他来信表示多么谦逊,也不要轻易去评论人家的作品,每逢大考之期,即评奖举行之时,也不要对竞争中的作品,轻易发言。
这倒不是出于什么害怕名家,或其他心理。是因为:如果你提出的意见,只是人云亦云的,那对双方都是浪费;如果你提出与众不同、甚至相反的看法,名家是很不习惯接受的;如果确实看到了艺术上成功的要点或失败的要害,估计这一位名家,也能有为之折服的涵养,还要考虑到他的周围那些抬轿子的职业家。再说,指出要点,为人折服,谈何容易?有那种眼力和修养吗?人贵有自知之明,最妥当的办法,还是不要去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