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我,谁叫那个“蛮子大伯”没有搞到吃的呢?
蛮子,是我们老炊事班长的外号。他这个“班长”可大了,全队的事都管,队长也得听他的。他是个老红军,当过连长,挂过重彩,走起路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鬼子要来“扫荡”,部队得分散活动,支队长亲自把他送来,当着我们的面对他说:“这些娃娃兵,都是烈士子弟,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别饿坏了他们!”他是个南方人,听说他家那块儿可热了!蚊子有麻雀大,墙上都能烙饼。他说话也“个色①〔个色〕方言,与众不同的意思。”,把小孩叫“伢子”,把鞋子倒叫“孩子”,真怪!我和小玲要是高兴了,就叫他“蛮子大伯”;不高兴的时候,就叫他“蛮子”!
我打心眼里佩服蛮子大伯!他什么都吃过,啃过树皮,嚼过草根,还吃过皮带呢!我想,皮带一定挺好吃,加水一煮,准是滑溜溜的,像宽粉条一样。总想弄一根尝尝,可是没弄到。那年头,找根麻绳都不易。
自从他一来,我们就很少挨饿了。每回队伍转移,见他把驳壳枪往腰里一别,肩膀上搭个口袋,就一跛一拐地先走了。干啥去?搞粮去。那会儿,老百姓都缺吃的,上哪儿去搞呢?我都替他犯愁。可是他有办法,很少空过手。只要一听哨子响,就知道蛮子大伯回来了。“嘟—嘟—嘟”总是两长声一短声;两长,代表筷子,一短,代表碗。听他喊:“两根筷子一只碗,今天来个大会餐!”我和小玲就乐得跳起来,知道准是小米饭。要是听他喊:“两根筷子一只碗,黑黑的豆儿滚滚圆!”又是盐水煮黑豆!我和小玲都撅嘴。有时候,黑豆也没弄到,就听他吹哨子喊:“两根筷子一只碗,二头要吃山药蛋!”我就猴到他身上去揪他的胡子,他一面嘿嘿笑着一面躲,闹了一会儿,就从怀里掏出两个烤得焦脆焦脆的土豆,给我和小玲一人一个,老同志们嘛,就干馋着啦!
蛮子大伯的胆子可大了!常常钻到敌人据点里去搞粮食。有一回碰上一个班伪军开饭,他砰砰打了两枪,把伪军骗到一边去,装上那锅饭就背回来了,还是大米饭呢!可他还不满意,骂骂咧咧地说:“那些龟孙,偏偏吃的羊肉汤,也没得办法背回来!”
蛮子大伯也有倒霉的时候。就说我“憋不住”的那天吧,他出去搞粮,没走多远就碰到鬼子出来扫荡,一点吃的没弄到不说,胳膊还挂了彩。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喊:“快走!鬼子来了!”我们撒腿就往山上跑。等到了山上,我才想起来应该照顾新同志,就对小玲说:“别怕!鬼子的腿短,上山就摔跟头,撵不上咱们!”可是小玲不理我,一个劲儿问蛮子大伯:“你胳膊疼吗?嗯?疼吗?”蛮子大伯没说疼也没说不疼,扯了扯她的撅撅辫说:“可怜的细妹子!也没得东西给你吃。”眼圈都红了。小玲可傻了,以为蛮子大伯是疼的,就说:“你吸气!咝──,一吸气就不疼了!”又把蛮子大伯给逗乐了。
我们足足“转移”了一宿。赶到天亮,我可呛不住劲了!走路直打晃,眼睛里冒蓝火,嗓子眼好像有只小手往外伸;我的馋病又犯了。有把草嚼嚼也好,可是山上光秃秃的,光长石头不长草!实在忍不住,就拾块小石子儿含在嘴里。这下可把小玲吓着了,她抓着我的手说:“二头,石子儿不能吃,快吐了!”她从小兜里掏出个雀儿蛋递给我。我知道,这是前天老同志给她的。我想:含一会儿解解馋就还她吧,可谁知那雀儿蛋哧溜一下就钻进肚里了,往外咳也咳不出来。小玲见我都快咳出眼泪了,就安慰我说:“听妈说,女的抗饿,男的不抗饿。你吃了吧,我不要!”可是,她没走几步,两只小眼睛像火苗叫风打了一样,忽闪一下就灭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这下可把我吓坏了,一边哭一边喊。老同志们都围上来,卫生员扒开她眼皮看看,说:“饿的,晕过去了!”我越想越不对劲,都怪我馋,我不要脸,吃了她的雀儿蛋!我一面说一面哭一面打自己的嘴巴。蛮子大伯一把抱住我,说:“二头,你不是馋,你是饿呀!”他也掉眼泪了。他说:“这样不行,无论如何也得搞点吃的来!”谁都拦不住,他又一跛一拐地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