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荒火》(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略有删节。
黄尧[yáo]
落日醉了似沉沉的,扯着漫天的光往下坠,天地有些倾斜。
醒着的大盈江,张开粼粼闪闪的网眼。
秋水漫得很远,江波借着昏沌,渡来雾纱,抹去岸际,江面无聊地宽。
细碎的江澜终于可以在暗里扩展,将一级级浪梯搭到浩渺的去处,或隐隐糊糊地漂送着一些什么。但那漂浮物总被搁浅在江的中流,那里有一片芦苇丛,一条突兀在浪上的沙洲,一个边缘不明的江心岛。
蓦然,江心响起一声、两声、连续不绝的短促的啼鸣,一只白色的大鹳从岛的沙岸上跃起,它拖曳在身后的黑色长爪在腾空的一刻,从苇叶上扫过,接着双翼拍响了江流上冷硬了的空气。倏间,在苇林的深处,在那被紫花水葫芦覆盖的沼地里,在一个个被水草装饰成绒球的沙丘后面,一齐地向空中弹出无数只白鹳,它们传唤着惊悸的长鸣,惶惶地蹿上失去亮色的苍空,像一片腾起的云,被带啸响的风卷着,猛然旋向天的极高处。
转眼间,这云又回来了。硕大的白色候鸟在几个回旋中排成一字形的阵列,向着江心岛的栖息地扑来,在掠过苇丛的瞬间,它们突然放下箭杆似的长爪,横扫芦苇的叶梢,在几乎撞及地面的刹间,又昂起曲颈,闪电般地回升起来。接着,再来一次盘旋,再一次俯冲。无数双横展的白翅连成一条链,长及整个狭窄的沙洲,锋利的翼刃层起叠落,剪碎了落日的彤影。“嘎嘎”的鸣声回荡在岛丘上空,愈来愈急骤,愈来愈狂烈,江流被震裂了,舒缓得仿佛一面移动的镜子的江面突然敛住流势,往回倒流,在惊乱之中撞成散碎的细块。
一个光着身子的男孩从苇林里蹿了出来,拾起放在一堆卵石上的裤衩,他把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的一件东西匆匆包裹在里面,抱在胸前,开始溅着浅浅的江水渡了过来。
鹳群用翼尖连结的长链断开了,倏间,又在岛的上空集成更加密聚的纵队,接着,尖利地鸣叫着,向孩子俯冲而来。当头的一只灰翎大鹳在飞临孩子头顶时,将翅膀忽地向前一旋,陡然竖直身子,悬停在半空,用它扁长的喙啄他的光头,更多的白鹳将他团团围住,从四面八方向他扑击,孩子一手紧紧抱住那个蓝色布包,慌忙扑到江的中流,他时潜时露,鹳群在他前后兜旋,追逐,长爪不断在江面上刮起浪花。
终于,孩子可以踩到岸边的石矶,便轻快地向着岸坡奔跑,他迅速地跳进一条干沟,像一只旱獭隐没在草茬里。最后一只赶来攻击的娇小的白鹳只来得及用翼尖在他水淋淋的粘满河沙的肩膀上刮了一下。
鹳群凄然地升向高空,无端地盘旋,一周又一周,越飞越高。于是,在江的看不清的此岸和彼岸,在大江环流中的看不清的沙洲和芦苇丛生的沼地,在更远的看不清的竹林和傣寨外大青树的浓阴里,惊起了潮声般的鸟鸣,更多的带啸声的云和雾腾起,急翔急落。那不是白鹳,那是苍鹭、江鸥、灰雁和无数归栖的鸟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