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好一点。"我说,"就是吃不进东西。"
她说:"我让瓦西里弄点鲜鱼来,熬点汤给她喝喝。天都黑了,这人还不回来。别是让"山岭上人"给拖住喝酒了。"
隔几座山住着个鄂伦春人,与瓦西里交往甚密,常扛着整只狍子扔在倪娜家门口。瓦西里的那匹好马就是半卖半送给他的;闲时瓦西里会扛着猎枪,拎一瓶白酒跟他一块打猎,或是乘着桦皮船去河心捕鱼。因为鄂伦春这三字意为"山岭上人",所以我们一概那么称呼这脸像旧皮囊的老人;他初通汉语,把这氏族首领般的称呼看成莫大荣耀。听人那么叫,他嘭一下拔掉瓶塞,用破袖筒蹭蹭瓶口,双手擎酒,恭恭敬敬递上来。据说里头装的是兑酒精的烈牺。
门被重重推开,随着一声快乐的唿哨,一顶单帽飞进来,瓦西里出现在门口,眼睛像单身汉那么滑稽。"看,我给你带什么了!"他激情地对他妻子笑笑。
"那么多鱼!"倪娜跑上去帮他卸下沉甸甸的牛皮囊,"河里的鱼都让你同来了!"
"有了家就变贪心了。"瓦西里说,"你就猛吃猛喝!等会我再返回去,山岭上人约我天亮前一块打水鸭去。"
倪娜挑出几条大个的细鳞鱼,洗了洗,就开始熬汤。细鳞鱼肉嫩、膘肥,汤色泛白,浓若羊奶,稍一冷却,浮面便会结起一层薄衣。倪娜掌勺时,瓦西里就蹲在那儿,痴迷迷地望着妻子,看也看不够似的。他的钟情于我朋友,让我在心里慢慢地接受他了。
倪娜先盛起一碗鱼汤,让钱小曼送到美妹那儿。钱小曼刚端起又放下了,原因是万林强一步跨进来。我总为了这个深深地同情那姑娘,她常常无缘无故地哭泣,陷在单相思里不能自拔。外人全能看个一清二楚,那两个人是绝无相好的可能,然而作为当事人她却执迷不悟:她感觉他是世上最好的男人,却不知爱情的两方不在于相互媲美,在于合适,就如瓶盖与瓶身,尺寸对头才能拧紧。
她多嘴多舌地插话,他在场,她就会比平时蠢十倍;他走后,她才后悔莫及,可下一次,她还会重复,那仿佛已成一种恶性循环。
我送完鱼汤回来,万林强正跟瓦西里商量开新林班的事,说这几天要抓紧把挡道的大树根炸掉。瓦西里说:"新领的炸药,雷管都太潮了,恐怕炸不响。"
"这可麻烦。"
钱小曼说:"我们帐篷烧着火,去那儿烤一夜保证干燥。"
"可倒是可以,就是要离地火龙远些,温度过高就危险。"万林强说。
"没事!"瓦西里说,"以前也常那么干!告诉卷毛,半夜别再添柴,保证没事!"
以后的事就如一场梦,浑浑噩噩,难分难解。搬进雷管、炸药时,卷毛已回自己宿舍;瓦西里撤掉了地火龙里的炭火,然后放心地把雷管和炸药靠在温热的地火龙上。但是我们忽视了爱情超乎常规的效应,让它导致一场大灾难。是夜,卷毛一睡醒跌跌撞撞摸到女宿舍门口。地火龙早已熄火,只剩下一点残温。他暗叫一声亲爱的,就势点起火种,填入大块干柴,怕它不旺,又浇了小半桶柴油,火熊熊燃起……
我只记得一大串身不由己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咯出来,睁开眼,只见满屋浓烟,带着刺鼻的硝气,当时我头一个念头是以为自己在做梦。霎间,一条尖刀般的火舌从铺板缝里探出头来,红亮耀眼,我伸过手,立时感到火力的灼热。
"着火了--着火了!"
等我们三个抓着衣物跑出帐篷,火舌已蹿到一人多高,同时燃爆声中不断夹着雷管的炸音。有几个男生冲进去抱了几抱东西稀里哗啦地扔在地上;还有几个绕到后面去救仓库的东西,但火势过大,加上雷管毕剥巨响,救火者终于不敢恋战。
火如此残酷又如此瑰丽,善得单纯的事物绝不可能有这样的磅礴气势。它腾空而起,穿透篷顶,像擎起一巨大长明灯;篷架开始纷纷倒塌,篷面软缩溶化,火像条大虫拼命呼呼地喘息,让人们在目睹它毁灭性的权势中得到了震撼。火压倒了我们的宿舍,先是一片火渣,后来就是一堆随风乱跑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