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量着我,说:"你眼皮肿得厉害,要不要用热毛巾敷一敷?"
我惊异她脸上竟能丝毫不留痕迹,仿佛没经受过情感的风暴。她是那种什么都放得下的女孩,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如盛夏的风;我却不行,每一回伤心就像牛犁地那般,在身心上镌刻出深深的印痕。
早上我邀美妹随我上楞场检尺,顺便也好体味森林风光。她懒懒地摇摇头,说没兴趣再去颠沛。傍晚我下班时,她正跟卷毛在路边聊天,两个人都神采奕奕的。
我说:"我怕你呆在宿舍无聊呢!"
她笑笑:"乐趣要靠自己寻找。"
美妹这一天是够辛苦的,翻箱倒柜,翻出了一大堆旧衣物,高高地隆起在铺上。
"喏,"她指点着,"这件上装领子破了,干脆拆掉,改成上海衫,加几个大包纽。那条方巾虽是绸子的,败色了,怎么好意思戴出去!裁成个胸罩,戴着又舒服……"
美妹向来精于此道,身上的淡色装束,就是用当厨子的亲戚的一套工作服改成的。她不适合穿贵重的衣物,穿上店里现成的衣服总显得别别扭扭,一无是处;惟有用些下脚料稀奇古怪地弄成的衣服,她穿上才光芒四射,别具风韵。她敢于打扮,像个女妖;直到大家的生活观念都变动起来,才发现,她实在是个新潮流的先驱者。
美妹坐在门口飞针走线,即便在两针间的瞬间,她仍能左顾右盼,朝过往的人微笑。突然,她瞟了我一眼:"喂,你胖了,也粗了,怎么搞的!"
"上工,还有吃粗粮。"
"真是的,你自己也不注意,多打扮打扮!"她说,"否则就不会有男生偷偷看你。"
她把这当成个痛苦的处罚,我却在里头引伸出感慨:不知不觉中我已失去了处处受宠的相貌:原来就并不美,但纤弱文静,美妹说弱女子最能打动人心;如今弱也弱不成了,看来只好背水一战,靠辛辛苦苦自食其力一辈子。我跟美妹讲一天劳动下来的辛劳,晚上躺在那儿先是浑身酸痛,隔几天却没知觉了,再过一段,浑身有了硬梆梆的肌肉,那会引起欣悦,觉得自己生命旺盛。
美妹打了个哈欠,说:"人就是那么贱兮兮的,在苦中找甜头。"
不知怎的,从她飘忽的神情中,我忽然产生预感:一向不甘寂寞的美妹将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奇。
次日傍晚,我陪美妹去了郑闯的坟地,那条小岔路像个细颈的瓶,先是狭紧,俩人并排定都要擦得树干沙沙响;走一阵,路宽大起来,空气在四周漩流,意境分外浓厚。那个小丘般的坟头上竖着块石碑,未能脱俗镌刻着:知青郑闯千古。然而我很想在边上刻下不会有人懂的语言。美妹洒下一掬同情泪,捡了些野花供在那儿。
我们在墓边站了有一刻钟。墓后的密林变得宛如沉沉黑夜,几只夜鸟哀衷地长叫不息,风也阴惨起来,仿佛是从深层的地下冒出的寒气。居然还有飞灿而过的萤火虫,零零星星地散开,比磷火要微弱。
"走吧。"美妹催我,牙齿不友好地磕碰着。
来他的墓地我已不再哀痛,似乎他处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那只是躯体永久的休憩,而灵魂则来往自由,无处不在。我尽力扩大"死亡"的张力,那样才使自己无畏于它。
我们挽着,胳膊如相互缠绕的枝蔓。美妹突然又谈起小多。
"他懦弱得可恨,"她说,"我到时,他的病已治好大半,当地有个神医给他针灸、配药。一见我,他两眼泪汪汪。我的脾气你知道。喜欢傲气、有主见的男人;可是既然爱上了,我也不准备回头,当即就打报告,要求调到大树屯照料他。"
"他感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