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小学同学聚会的前一个晚上,我几乎彻夜睡不着觉。四十五岁以后,本来我就增添了失眠的毛病,加上从未参加过同学聚会,兴奋和期待将我的睡意绞杀得无影无踪片甲不留。临近六点时,我迷迷糊糊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做的还都是和同学聚会有关的梦,乱七八糟。由于是周末,曲斌和曲航起得比平时晚,而且我家的规矩是周末休息日不吃早饭,因此我可以先占据厕所。
我大便时看曲斌昨天从工厂带回的报纸。自从我失业离开工厂,同时也失去了看公费报纸的权利,曲斌就力所能及地将他的班组被工友看过一遍的报纸拿回家给我看。由于工厂想将公报据为己有的人不在少数,曲斌每周只能抢到一两次。我一边拉一边看报,当我翻到第三版时,我看到了胡敬的文章,几乎占了整整一版,题目是《论防范金融风险》。我每次看胡敬的文章都有一种感觉:他使用的这些字是一个老师同时教我们的,怎么他就能利用这些字为自己和社会谋利益,我却不行呢?
我狼吞虎咽将胡敬的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直到曲斌来敲厕所的门。我得承认,知道自己一会儿能见到胡敬时看他的文章,确有亲切感。
我出门前,被丈夫和儿子从头到脚审查了一番。
“妈穿上爸的这件衣服还真是不错,如果头发全是白的就更派了。”曲航说。
“裤子差点儿。” 曲斌说。
“吃饭是围坐在餐桌旁,看不见裤子。”我说。这是我最好的一条裤子。前年花18元在地摊买的。
“爸,从咱家骑车到黄帝酒楼多长时间?”曲航问曲斌。
“一个小时。”曲斌说。
我们家没人知道黄帝酒楼的位置,我们从没在餐馆吃过饭。曲斌昨天下班后,专门去黄帝酒楼给我“踩道”。回家后,曲斌给我画了从我家到黄帝酒楼的路线图。
“现在是十点半,我该走了。”我看表,说。
“太早了。”儿子说。
“早点儿也好,骑慢点儿。”曲斌说。
我拿上自行车钥匙,准备出门。
“你带了多少钱?”曲斌问我。
“五元。”我说。
“怎么也得带十元。”儿子说。
“带上五十元。”曲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给我。
“带这么多钱干什么?这是咱们家几天的伙食费?”我不接钱。
“我知道你不会花,但一定要带。”曲斌说。
我接过我们家的巨款,小心翼翼装进内兜。
我在丈夫和儿子的瞩目下离开家,我不是去参加聚会,而是乘坐时间隧道光速列车返回童年。
我骑着那辆跟了我十年侥幸没丢的自行车前往黄帝酒楼。据说,骑了十年还没丢的自行 车完全可以申报吉尼斯中国区世界纪录。曲航已经丢了三辆自行车。对于我们家来说,丢自行车等于别人家丢汽车。
我和机动车行驶在同一条马路上,我口无遮拦地将机动车排出的废气吸进自己的肺部。
我的心情很好,我清楚我不是往黄帝酒楼骑,我是往童年骑。我想见我的小学同学,我知道那是激动人心的场面,每个同学的脸都是沧海桑田。
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路程对于我已经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了。最近我的左腿膝盖时常莫名其妙地疼痛,好像只能弯曲不能伸直,伸直了就疼。我从43岁以后,身体的一些零件就开始怠工,进入更年期后,它们甚至联手向我示威,还组织了工会和我谈判,当然这是我的比喻。我现在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还有听众,我得感谢你听我说话。我脑子里诸如身体零件组织工会向我摊牌这样的奇怪念头不少,但我从不向别人包括家人说。还是那句话,我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看书多的人爱胡思乱想。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可以把看书后获得的胡思乱想转变成财富,而像我这种人,要么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能想,不能说出口,要么被别人当精神病看待。发言权实在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不是有声带就有发言权。
我骑到黄帝酒楼时,时间是差十五分钟十二点。黄帝酒楼外观很气派,仿古建筑将中国帝王的封建形态体现得淋漓尽致,两只面目狰狞的石狮子把持着酒楼的大门,它们脸上没有丝毫因自己的石狮祖先把不住国门而内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