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列奇卡双手捧着酒杯、两眼望着窗户、腼腼腆腆地品酒的工夫,格莱把希恩叫了过来。希恩扬扬得意地往椅子角上一坐,大有受宠若惊之感,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格莱弯了弯手指,随便同他打了个招呼而已。
“这儿的家家户户你自然都认识吵,”格莱安详地说道,“我想打听一位带头巾的年轻姑娘,她穿着一件带粉色小花的裙衣,深褐色头发,个子不高,十七到二十岁的样子。我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碰见过她,她叫什么名字?”
他说话直截了当、坦率有力,因而也不容对方避开这种调子。希恩明涅尔斯脑筋转了一下,甚至暗自得意地笑了笑,但表面上却不得不服从谈话的这种基调。不过在回答以前,他先沉默了一会儿,这就是他妄想猜测其中原因的惟一表示了。
“嗯!”他抬头望着天花板说,“这准是那个‘造船的阿索莉’,不可能是别人。她有些疯疯癫癫的。”
“真的吗?”格莱呷了一大口酒,淡淡地问了一声,“怎么疯的呢?”
“您既然问,那就听我给您说说吧。”
于是希恩就把七年前小姑娘在海边同那位歌谣搜集者谈的那番话对格莱讲说了一遍。当然,这件事自从那个乞丐在这同一个酒馆里予以证实之后,已经被粗暴而无聊的造谣中伤搞得面目全非,但是它的实质却原封未动。
“从那时候起人们就这样叫她,”希恩说,“叫她‘造船的阿索莉’。”
格莱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还是那样安静和腼腆的列奇卡,随之便把视线转向酒馆旁边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上了。这时,他仿佛同时在心口和头上都承受了一击,只见正是那个方才被希恩断定为疯子的“造船的阿索莉”正顺着土路迎面走来。她那非凡的容貌,宛如朴实无华但又感人至深的文字中的深刻含义一样;正通过她的目光展现在他面前。列奇卡和希恩背对窗户坐着,但为了使他们不致偶尔回过身去,格莱迫使自己把目光转向了希恩的棕色眼睛。当他看到阿索莉的双眸以后,希恩的那套陈词滥调便全然不足为信了。然而这时希恩丝毫也没有察觉什么,还在径自往下讲着:“我还可以告诉您,他父亲是个十足的坏蛋。上帝饶恕我,他像淹死一只猫似的把我爸爸淹死了。他……”
从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把他的话打断。烧炭工从醉意中醒来,可怕地转动着眼珠,蓦地大声唱起来,声音是那样凄厉,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
编篮子工,编篮子工卖掉篮子把人坑!
“你又装多了吧,该死的尖尾巴船!”希恩喊道,“快滚开!”
……可你要小心提防别落到我们那个地方!……
烧炭工号叫一声便若无其事似的把胡髭插进酒杯,稀里呼噜地喝将起来。
希恩明涅尔斯悻悻地耸耸肩。
“这不是个人,而是个贱种,”他带着一种骇人的刻薄神气说,“老是灌成这个样子!”
“你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吗?”格莱问。
“我吗?我不是给您说了嘛,她父亲是个坏蛋。您知道,就是他把我搞成了孤儿,我小小的年纪就得靠自己张罗着过日子……”
“你撒谎!”烧炭工突然说道,“你撒谎撒得太下贱、太恶心啦,把我的酒都闹醒了。”
希恩还没来得及开口,烧炭工就对着格莱说:“他在撒谎,他爹他娘都撒谎,一窝子都是这样。您放心,那姑娘跟咱们一样没灾没病。我常跟她聊天儿。她坐我的车足有八十四次,也兴许差上一两次。我要是卖完炭看见姑娘从城里往回走,就一定让她搭我的车。这有什么,让她坐好罗。照我看,她是个机灵姑娘,一下就看得出来。她跟你希恩明涅尔斯当然说不上两句话。可是,先生,我这个自由自在的烧炭工人,向来都不在乎那些风言风语。她讲起话来活像个大人,不过讲的东西有点儿古怪。她讲的似乎跟咱们差不多,可仔细听听,又一样又不完全一样。比方说,有一回谈起她的买卖来。‘我跟你说吧,’她一边说,一边扒住我的肩膀,活像一只苍蝇趴在钟楼上,‘我干的活儿可有意思呐,可我总想再想出些特别的来,我非常想生出个妙法儿,让我做的船能在木板上自己走,让划船的水手能像真人那样划,然后他们把船拢岸系好,该怎样就怎样,像活人似的,坐在岸上吃喝起来。’她的话惹得我哈哈大笑,我当然觉得很可乐。我说:‘阿索莉,就因为你干的是这一行,所以你才有这号想法,可你往四周瞅瞅,大家干活儿都像在打架。’她说:‘不,我确实知道,一个渔夫打渔的时候想的是逮一条谁也没逮住过的大鱼。’‘那么我呢?’‘你?’她笑着说,‘你把炭装进筐子的时候,大概想的是筐子上会开出花儿来。’她就是这么说的!当时,老实说,我不由地瞧了瞧我的空筐子,似乎真是眼睁睁看见从筐子的柳条上慢慢绽出些花骨朵儿,这些骨朵儿刷的一下子都开了,在筐子上铺满一层,一下子又都没了。这么一来,我的酒都有点醒了!可希恩明涅尔斯是个撒起谎来脸都不红的家伙,我可是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