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奇卡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我头一遭儿跟这样的船长行船,”他自言自语地嘟嚷着,“精明强干,可就是有些特别,让人捉摸不透。不过我倒是喜欢他。”
他把船桨往淤泥里一插,把船系在桨上,两人双双攀上岸去,碎石从他们的臂肘和膝盖下面哗啦啦地直滚。紧傍着断崖是一片丛林,林中响起了砍伐枯枝的斧声,列奇卡砍倒一棵树,在断崖上生起一堆篝火。树影婆娑,水中也摇曳着火焰的倒影,昏黑的夜色向后退去,野草、林木被照得清清楚楚,篝火上方轻烟袅袅,空气在一闪一闪地抖动。
格莱在篝火旁坐下来。
“喏,给你,”他边说边把酒瓶递过去,“来,好朋友列奇卡;为那些不喝酒的人的健康干一杯。不过,你带的不是奎宁白酒,是姜汁的。”
“请原谅,船长,”水手喘着粗气回答说,“请允许我就着这个喝……”他一口就咬下了半只小鸡,把鸡翅从嘴上撕下来继续说,“我知道您喜欢奎宁酒。可是天挺黑,我又很着忙。您知道,姜汁酒喝了让人性情暴躁,要打架的时候我就喝这种酒。”
船长边吃边喝。水手不住地用眼角瞟着他,过了一会儿,便忍不住问道:“是真的吗,船长?听人说,您好像是名门贵族出身?”
“说这些没意思,列奇卡。你要想钓鱼,就带上钩子去钓吧。”
“那您呢?”
“我?不知道。也可能去。不过……待会儿再说吧。”
列奇卡一面绕开鱼钩上的丝线,一面编着顺口溜,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全船的水手都十分赞赏。
“我用线绳加木杆儿,做了一根长长的鞭儿,拴上一个小钓钩,口哨声儿长悠悠。”他边唱边用手指在盛鱼饵的盒子里拨弄了一下。“这条蚯蚓,长在土里,东钻西钻,其乐无比,今天把你挂上钩,鲶鱼嘴里你把命丢。”最后他唱着歌走开了,“夜悄悄,酒味儿妙,让鲢鱼发抖,让青鱼晕倒,我列奇卡啊,要凭山垂钓!”
格莱侧卧在黄火旁,望着水中映出的火光。他在遐思冥想,任凭自己的思想随意驰骋。他这时的思想同周围的一切若即若离,似是有关,又似无关,就像奔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的一匹马,东奔西窜,跑跑停停;时而如入无人之境,时而又那样呆滞而慌乱。这思想在事物的神魂中游荡,从显明的激动到隐秘的暗示,急起直落,变幻无常;它回旋于天地之间,同想像中的人物互通款曲,忽而把回忆忘却,忽而又把它加以装点。在这朦胧的思维活动中,一切都是那样活跃、突出,但同时犹如梦幻一般互不连贯。正在休憩中的意识不时地为此而笑,譬[pì]如它看到,一位不速之客——一段两年前折断的树枝——竟突然闯进这关于命运的思考中来了。格莱就是这样躺在篝火旁思索着,但他仿佛又不在此地,而是待在另一个什么地方。
他那只用手掌托着脑袋的臂肘业已湿透了、麻木了。星光黯淡,黎明前的黑暗正在拼命挣扎,夜色愈发浓重。这位船长昏昏欲睡,可他自己并未察觉。他感到口渴,便探身去够上衣口袋,但他解口袋时已是在梦里了。随后梦境也消失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格莱觉得只不过是把头俯在手上打了一两秒钟的盹儿。在这段时间里列奇卡回来过两次,他抽着烟,往钓到的鱼儿嘴里看了又看,想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可里面当然什么也没有。
一觉醒来,格莱一时竟忘记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了。他不胜惊异地望着那赏心悦目的晨曦、兀立在翠枝绿叶间的陡岸、悠远而蔚蓝的天际以及那些挂在地平线上同时又是悬在他双脚之上的胡桃枝。在断崖下面,仿佛就在格莱的身后,波浪轻击着海岸。一滴晨露在叶子上闪着光,“嗒”的一声落在他那仍有睡意的脸上,凉冰冰的。他站起身来,只见到处都是阳光。篝火中已经冷却的焦木还在苟延残喘地冒着一缕细烟,这焦烟的气味使人在尽情领略林间的清新空气之余,更增添了一层粗犷的山林情趣。
列奇卡不在,他钓鱼已经钓入了迷,像一个赌兴大发的赌徒一样,弄得满头大汗。格莱从密林中出来,向坡地上的一片灌木丛走去。日光下的野草雾气蒸腾,湿淋淋的鲜花活像一群被强迫洗了冷水浴的孩儿。这个绿色世界正以它那无数张小口呼吸着,它是那样葱茏茂密,使格莱几乎难以穿行其中。他好不容易才来到一块五彩缤纷的开阔草地,随之便看见有一位年轻姑娘正在这里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