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一近,寄草开始得寸进尺。找到队长,一枚小碗大小的伟人像章就仔仔细细地别在队长的胸口,自己的上半身呢,也算是半虚半实地碰撞一下队长的军装口袋,便听到队长紧张的呼吸声了,寄草知道机会已到。一声队长啊,便倒出无限苦恼——反正总是人手不够,现在全国人民都在掀起忠于毛主席的运动,毛主席像章供不应求,但我这里订了货却交不出去,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希望部队支持。
队长说,我们很愿意支持,可是怎么支持啊?我们这里的一群小现反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看有几个人,还得我们喂饭吃,还得我们给他们换裤子呢。队长这话说得不假,那几个和窑窑差不多大的,吃饭睡觉也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晚上踢被子,还得队长去盖。队长有一天没去,第二天就好几个拉肚子了。这些孩子哭啊闹啊,哪里还哄得住。喊爹喊妈哭声震天,真是把个孔庙也要掀翻了。寄草见有缝隙可钻,又说:“队长你看这些孩子,哪里就真的会是反革命了,不就是不懂事失手干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轻重的事情嘛,迟早有一天会送他们回去的,我看你也犯不着太认真。真反革命,枪毙也活该,这些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寄草的话甚合队长之意。侧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面对的又是这样一群孩子。寄草便出一两全其美之策,说,我这里人手紧,像装盒这样的事情,小孩子也可以做的。你们带他们过来,弄点事情给他们做做,旁边守着人,我们也给你们看着,这里高墙深院的,小不点点的孩子,能逃到哪里去。你们也不用那么费力看着,我们也算是添了一点人手。你看呢?队长你去请示一下,不过就看你怎么说了。
半老徐娘的寄草就用胳膊肘子碰碰队长的腰窝。而有着千里之外山村农妇老婆的队长,被城里女人的媚眼和胳膊若有若无地一撩拨,腰板也就软了下来,面色倒还是庄严的,胸前刚才别着的那枚碗口大的像章已经波浪起伏,寄草微微一笑,走了。队长灵魂深处私心一闪念:那妇人的眼光和少女的到底不一样,妇人的眼光抛给过来人——哪怕这个过来人是个解放军叔叔,也是挡不住的诱惑。那意思明白极了,明摆着就是要让人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的错误。队长一边斗私批修,一边心猿意马,一边又据理力争,没过两天,孩子们就放过来了。队长有些磨磨蹭蹭,说,厂长,我还是出了力的。寄草继续抛媚眼,手搭在队长肩上,使劲一拍,拿出了下层城市妇女的市民腔,说:“可惜啊,可惜啊,可惜我已经四十出头奔五十的人了,一朵鲜花败得差不多。要是退回去十年,我杭寄草不把队长老婆弹掉,我就不是杭州城里的龙井西施。队长,你不相信去打听打听,我杭寄草什么角色?多少"王孙公子"排着队伍来追我,过去了,过去了。队长,你可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可惜队长是个北方农家老实子弟,也没有看过《红楼梦》,否则不可能不想起那个馆笑怒骂的烈女子龙三姐。总之队长是借了一下,他可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的女人,实际上要大出去那么一截。而且她那么又拍肩膀又大声说笑的风格,俺们贫下中农出身的军人也不习惯。正怔着呢,寄草恭恭敬敬地捧过一杯香茶,双手送到队长面前,说:“队长,我是真的要谢谢你的了,粗茶一杯,请用。”
队长再看了看这位女同志,这时她的大眼睛里,只有深情和诚挚,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距离。队长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说:“好香的茶啊。”他的脸就红了。
那一天终于来到。牛鬼方越把他的粪车冲洗得干干净净,暗中撒了消毒药粉。上午9时,进了孔庙。孔庙里有一个厕所,说是今日要来淘粪。门口把关的,看也不看,就让方越进去了。跑过工场的时候,方越看到寄草站在门口呢,手里还捧着一杯茶,茶杯上有一只盖子,这是他们的联络暗号,说明事情一切顺利。
工场里面,瞎子果儿正在一边干活一边演出他的拿手好戏,背唱一首首的语录歌。他唱的语录歌,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别人唱的,大多是劫夫谱的曲,果儿唱的,全是他自己谱的曲。他能用绍兴大板、越剧、杨柳青和莲花落——凡是他从前讨饭时光想得起来的曲调,他都能够用方言来套在毛主席语录歌里,唱一首,大家拍手笑一首。他说他一个人就是一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今天他唱得格外卖力,孩子们一边把像章往盒子里装,一边听得哈哈大笑。
趁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之际,寄草就过去又轻轻踢了窑窑一脚,他就一个人捂着肚子出去了,厕所不远,就在工场后面。班长光顾着听果儿的节目了,也没人跟着窑窑出去。窑窑到了厕所门口,旁边就转出来一个人,把草帽往头上一仰,窑窑愣了,嘴巴就瘪了起来,方越看看不好,再不止住,窑窑就要拉“警报“ 了。连忙说:“不许哭,爸爸是来救你的。”话音刚落,一把挟起孩子就往粪车里塞,边塞边说:“窑窑再臭也要熬住,出了大门爸爸会抱你出来的,一声也不准响。”然后优当一声就盖上了盖子。大粪车里那个刺鼻啊,还不光光是臭,方越也许是怕太脏,往那里面不知倒了多少乱七八糟的消毒粉剂,熏得窑窑连气都透不过来。粪车飞驶,来得个快,窑窑在里面像个不倒翁,一会儿摔到这里,一会儿摔到那里,两只手也不知道是捂鼻子好还是扶粪车壁好,他那一颗小小的心啊,吓得把眼泪都给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