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走过来,眯着眼、皱着眉头、半弯下腰望着我。我坐在地上,镇定地问:“干什么?”他说:“你来打几下吗?”我说:“我不会呀。你教我打吗?”他说:“好的呀。”然后转向B,说:“你知道的,这个人实在是太笨了。等一会儿教不会她,你要给我证明,不是我的错。”B微微一笑,说:“可以呀。”我站起来,伸腿去踢A,说:“屁!”他躲开了,笑道:“不要总是屁屁屁的。”
A教我,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一边示范一边告诉我:45度握拍,水平地打出去——千万要水平。我说:哦,哦,哦。其实我明白,我这个人最最难以做到的就是水平地把什么东西打出去、抛出去,我的生活中都是不规则的曲线。然而我还是点点头。他就给我一个球让我发,嘴里说:喏,给你发个球。他也不说我发得好还是不好,一句评论也没有,满脸的认真和耐心。接下来,他又给一个球让我发——时不时地给我一个球让我发。C在网的那一端,不耐烦地嚷嚷了起来,于是A说,我来给你示范一下。他就让我发球,他站在离网比较近的地方接球。每次C没接住他打过去的球,他就说,配合成功。后来,我跑到C那边,几次发球没发好,A喊:记忆退化了!
F在我们身后大声说话。她说:“我真是喜欢死丰川悦司了。我是千愿意万愿意让他甩了我。”听到这句话的人——A、B、C、D、E和我——都笑了起来。我转身说:“是的呀。我就想让陈小春抽我。”F大笑道:“解颐对陈小春说,抽我吧,抽我吧!”我一本正经地说:“是的呀。这叫为了爱情牺牲。”E在喝矿泉水,嘴里的水喷出来了。D说:“你怎么不怕被襄没城听见?”A赶快站出来表明姿态,说:“我无所谓,让她去好了。”这时候B也过来说:“陈小春赶她出来多好啊!”我马上对牢她说:“那郑伊健踢你出来多好啊!”F指着我大声说:“陈小春掐你多好啊!”我大笑,笑得拍手拍脚,说:“是啊是啊,陈小春甩了我多好啊!”A笑眯眯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怎么都讲得那么悲的啦?”
他的手掌是如此温暖熟悉,他的声音是如此温暖熟悉——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的眼神、他整个的人都是如此温暖熟悉……刹那间一股滚烫的伤痛以光年速度涌到我的喉间,我扑到他怀里,哭得泪眼朦胧。A抱紧我。我听见他对别人说:“不要紧,她总是这样的。”
我的眼泪不多,一会儿就没有了。随即我坐回到B的身边,那个半明不暗的地方。她伸出手,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柔声说;“我还没有哭,你就哭了吗?那么喜欢陈小春吗?不会吧?”我看见D和E也跑上场,和A、C一起开始打球,F在场上,跳来跳去。这种灯光实在是太奇怪了,照得人晕头晕脑,既不像睡,又不像醒,那样青白色的一条一条,由浅到深,一直沉淀到地面上——最上面是白的,最下面是黑的,白和黑中间,是无数个灰,无数个灰沉沉的梦,那些在跑来跑去的人就是梦里的人物,飘浮在空气中间,有种淡淡的乙炔味道,比水轻,比空气轻,比什么都轻,比什么都像是真的。
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B:“你和张斓到底是为什么呢?”B用一只手臂搂着我,摇啊摇的,很久,才说:“为什么呢?就是彼此都做了些错事。或者,也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就是彼此都不能再相互容忍下去了,彼此都不再要彼此了……”我问:“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她轻轻一笑,不置可否。接着,我就睡着了。
也说不定,我一直就是在做梦呢?这个梦也太长、太重了。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一片灰蒙蒙的灯光,有两个剪影站在灯光的中央,好像在吵架的样子。我猛地闭上双眼,又张开,又闭上,又张开——于是我发现,是真的有两个人在吵架,并且那是B和C。我又发现,D和E在远远的角落里坐着,闷闷地抽烟,烟气在灯光里扶摇直上,好像燃着了两堆潮湿的稻草。F在他们俩的近旁,一会儿走近,一会儿走远,发了疯般地又跳又叫又哭——怎么了?B没有什么声音,只是站在C的对面,背对着我,一对肩膀发着抖,双手拉住他的袖子,拉得老长老长,长得简直叫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C的脸正对我,惨白的灯光下,我看见他嘲讽地、侮辱地、轻蔑不屑地注视着B,笑起来说了一句什么。B于是突然一放手,愣了愣,转身朝另一边的黑暗走去,灯光照着她穿浅蓝衣服的背影,那种蓝显得非常非常悲伤——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滴巨大的眼泪。
接着,我发现自己是靠在A的怀抱里。我抬起下巴看看他,他感觉到了,就低头望着我。我眨眨眼睛,问:“这是怎么了?”他说:“吵起来了。完了。”也许是因为灯光的缘故,很多很多黑影投到他的脸上,使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愁苦。我说:“是不是在做梦?”他摸摸我的面颊,叹着气说:“不是。是真的。不过,就快好了。你再睡一会儿,就好了。”我听了他的话,就真的把脸一侧,埋到他发出羊毛衫气味的衣服里。四周笼罩着沉沉的伤心寂寞,我闭着眼睛,鼻息咻咻喷到A的衣服上,空气不大流通,又温暖又湿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