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看出来吗?”
“我不敢想。”我说。
B笑了笑,把掉到脸上的头发甩到一边去,说:“你想好了。随便你怎么想,想了也可以说出来。你为什么总是胆子这么小呢?”
我还是握着她的手。她的手软得一点骨头也没有,在我手里就像攥了一块湿毛巾。我说:“可是刚才在麦当劳,你们不是很好的吗?”
她转过脸看着我,伸出另一只手,摸摸我的头,说:“解颐,真的,别那么相信我。那算不了什么。”她扬起头看看在灯光的无情驱逐下逃得很远很远的天空,叹气,说:“你也该醒醒了。”
她叫我不要相信她。我不由想起很久以前,A对我说过,叫我不要和刘舒美那么要好。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A会这样说,但是此时此刻,我反而更紧地抓住了B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晚上我总是没有机会和A好好说话。
所有人都很激动——包括我们以及我们不认识的那些人,包括那些终于打起来的人。到九点半的时候,A转过头对我说,喏,警察已经把所有路口封起来了,这下他们进不来了。我问,他们是谁?A说,他们么就是除了我们之外所有的人。
我一直在想,除了我们之外所有的人都是谁?想到最后没有想下去,忘了。我握着B的手,心里也很兴奋——就是为2000年即将到来以及我们幸运地没有被封在外滩之外而兴奋——但是因为B的原因,我的兴奋像个木头人一样,一牵一牵的。我兴奋得不大舒服。B其实也挺兴奋,也是为了和我相同的原因。她的兴奋被又湿又凉的失恋捂着,闷闷的,即将断气的样子。
离零点还差二十分钟的时候,我们大家都站定了。是A提出不要再走来走去的建议的,他说,再走来走去,我们要被别人骂的。D撩撩袖子,说,那最好了,大家那么开心,不打一架怎么行?我马上说,好的好的,那最好了!我们都是一副铁了心胡闹的样子,伸出腿在人堆里踢过来踢过去,一人踢一腿。A走到我面前,说,好了好了,好了呀。伸手摸摸我的头。我做个踢他的动作,实际上没有踢到。突然之间,我失去了踢他、跟他胡闹耍赖的勇气,我定定望着他的眼睛——也许只不过是半秒的时间,但是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明白……于是我悲伤了起来,悲不自胜——我为什么不悲伤呢?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在我们的生命里面,有一些多么好的东西正在流逝啊!我为什么不悲伤呢?就要流尽了,就要没了……只剩下二十分钟而已……我望着A,悲伤得摇摇晃晃,A暗暗把我的手很慢很慢地握了握,帮助我不要立刻让眼泪流出来。亲爱的人。
我们七个人站在来到外滩的幸运的七千七万个人里面。B和C站在一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F站在D和E的中间,腰转来转去,手臂也跟着转来转去;我在A的身边,他的手握着我的手,我在心里爱了他一千遍,悲伤了一万遍。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有一种情感感染了这里所有的人。我明白,正在逝去的一秒又一秒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可是我没有办法把这种意义表达出来甚至没有办法把这种意义考虑清楚。我知道在我们身体的哪里有个什么东西正在无法挽回地流逝,流逝,流逝,可是我说不出这是什么。我整个人模模糊糊地作痛,痛得又闷又清楚,因为疼痛,所以我紧紧抓住了A的手。
不知不觉地有人在我周围倒数。我宁愿听不见这些,所有的—切。我想起打针之前,酒精棉花擦在我的皮肤上,引起的那一阵冰凉、收敛的刺痛。我越发厉害地痛了起来。于是我越发厉害地爱A——我爱他。
钟声敲响的一刻,整个外滩都欢呼起来,我也和他们一样,纵情地欢呼欢呼欢呼。我从小就喜欢的海关大钟今天又敲了一次。人群中有个穿红色长裙的女孩子跳起舞来,转着圈子,一圈一圈又一圈,大家退后一点,欢叫着,无数人在打呼哨。红裙子的女孩晃着柔软的腰肢从我们面前掠过,一圈一圈又一圈,转个不停,带起了一阵猎猎红风,吹落我心底的悲伤,吹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