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车子就开进隧道了。我看着路边的护栏从没有到有,随即慢慢地升起来,升起来,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在我头顶上合到一起,一直到最后,什么也没有了。黑暗先是从脚边蔓延开来,然后就呈环形包围了我们,我。我眼看黑暗汹涌而来,像一条条小泥鳅一样钻进我的毛孔,开始害怕:我们谁也不知道这是开往何方。假如车子开进隧道,再也开不出来了,可怎么办?假如在隧道里遇见世界末日可怎么办?我想起了一个星期以前,A说的关于验证世界末口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脑海中,世界末日总是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别人——我一个人默默地悄悄地死去……也不是死去,更确切地说,是消失,就是像一个肥皂泡那样,“噗”,没了。我世界末日了。生命的录像带——一共二十年不到一点——飞快地往回倒过去,一直一直倒过去,到底,卡住了,再也放不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总之我还是看得到A——我看到他在人民广场等我,在车站上走来走去、看来看去,还是那么相信他爱的法拉利、那么相信世界、那么相信他自己的运气。我看到他,可是我不能叫他,不能让他看到我,不能告诉他:我已经消失了,没了。我看着他,看到他把手插到裤袋里,又拿出来,脸上笑眯眯的——突然我哭了。可是我哭不了,我已经到了世界末日,我没有眼泪。证毕。
我惶惶不安地伸长脖子朝车窗外面望。外面是黑暗。交错的车子像鬼一样纷纷掠过。汽车通过隧道,发出一种凄厉的呼啸声。车厢里静了下来,再也没有人说话——每次到隧道里,乘客总是会安静下来,四周一张一张昏暗的扁平的晃动的面孔,没有五官的忧心忡忡的面孔。我害怕。我怕当汽车开出隧道的时候,我们发现外面是一片灰白,而我们距离内环线外环线错来错去的那个暗无天日的上海已经无比遥远。我亲爱的上海。我亲爱的亲爱的A。世界末日请不要马上来!
汽车开出隧道,驾驶员凭空感叹了一句:做人真是辛苦。车厢里的人都笑起来。我看到头顶上的高架,心一松,也笑了。
我在人民广场下车,看见A。他把手插在裤袋里,又马上拿出来,对我招招手。于是我走过去,撞到擦到一个又一个人。我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谢谢世界末日,谢谢它没有那么快就来——这是我有生以来所遇到过的最幸运的事,比中福利彩票还要幸运。
可是我怎么对A把这一切都说清楚呢?
A说:“怎么那么慢?”我说:“车子在隧道口堵住了。你有没有发现隧道是很吓人的?”A笑起来说:“你真是有空。”“呸,”我说,“我没空。”他总是对我的话缺乏重视。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开始往前走去。也许说往前走是不正确的,因为我们根本没有目的地,所以也说不上前后。我们只是开始走路而已,也许是前进,也许是倒退。无所谓。
A问我:“你为什么这样喜欢走路?”我说:“不知道呀。不知道呀。为什么呢?唉,知道就好了。”他说:“知道了就可以改了。”我很轻很轻地说:“是的。”
好像我和他今天都正好在走路的状态里面,一上来就那么沉重。我说不上这是好还是不好。我们渐渐偏离了延安东路的轨道,走到旁边的小马路上去。有的人很讨厌高架桥下面的大马路,我倒不是。尤其是每次走在黄浦区的高架下面,我总是会想起71路——它朝外滩开,每次开进黄浦区,总要放一段录音说:您已进入黄浦区,该区正在建设什么什么卫生文明示范区,希望您遵守七不规范。听上去黄浦区是一个有很严重的洁癖的区。不过我知道,A是不喜欢这种大马路的。C总是说,A是一个最最讲究的人。第一次听说时,我还很惊讶地问C何以见得,C看看我,说,那当然。——似乎这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