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位女朋友已经回来了?"
"她前天回来的。她回来我也算多一个伴,寂寞的时候,也可以找她谈些闲话。不然,一个人闷在家里真难受。近来倒承先生常常来看我,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先生才好……"吴仁民觉得心里畅快,正要答话,忽然瞥见高志元床上的薄被动了一下,一只脚尖露到外面来。他着急地看她一眼,她埋着头慢慢地在说话。
他略略放了心。但是他又想起在这个房间里谈话不方便,他们的话会全被高志元听了去,以后高志元又多了挖苦他的材料,因此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密斯熊,你今天没有别的事情吧,我们到公园里去走走好不好?"他对她说,还担心她会拒绝。
"好的,只是会耽搁先生的事情吧,"她说着就站起来,微微一笑。
"我没有什么事情,我这一向都是没有目的地天天在外面乱跑。"他要使她相信这句话,因此说话的时候很起劲。同时他又站起来,让她往前面走,自己在后面跟着。他走出门口,故意把门碰上,而且碰得很响,这是给床上的高志元听的。
高志元马上推开被从床上跳下来,赤脚走到沙发跟前一屁股坐下去,张开大嘴发出几声哂笑,接着咕哝地自语道:"到底还是爱情胜利。什么革命。大家还不如去从事求爱运动,那倒爽快得多。……我还是到公园里看他们去。"
最后一句话使得高志元的方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笑容。他连忙跑到床前,从枕头下面取出压在那里的折叠好了的西装裤。他匆忙地把上下身衣服穿好,就锁上房门跑出去了。
他们的寓所离公园很近,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到了那里。他买了一张门票,因为他的长期入场券在吴仁民的身上。
高志元走进了公园:很高兴,他以为一定可以找到他们,而且可以设法去打扰他们。但是他圆睁着两只眼睛走遍了公园,他走过草地,他走过凉亭,他走过池塘,他走过花坛,他走过斜坡,他走过竹径,他始终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自然公园里有不少的青年男女,但都是一对一对的爱侣,他们坐在一起讲情话。高志元看见他们,马上就皱起眉头把脸掉开。他以为在那些人里面一定没有吴仁民和熊智君。
"但是他们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他们临时改变了心思,或者还是仁民在捣鬼,他故意拿到公园去的话来骗我?"
这样想着他觉得一团高兴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在梧桐树下找到一把空椅子,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又觉得无聊,便索性把吴仁民的事情抛开,走出公园找方亚丹去了。
吴仁民和熊智君的确到公园来过,而且高志元进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公园里面。但是不久他们就出去了。吴仁民约熊智君去看电影,她并没有推辞。
他们到了电影院,时间还早,只有寥寥的十多个人。他们在厅子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两个座位。
他和她坐得这样近,两个人的手臂差不多靠着,这还是第一次。他觉得有些不安,但又很高兴。她的脸微微红着,脸上露出笑容。这笑容在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消去。她并不避开他的注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安。她也许比他更热情,虽然在表面上没有表示出来。但是他也看得出她很愿意同他接近。
在公园里他们并没有谈许多话,他们的注意力被大自然的美景吸引去了。他们问答的都是普通的话,但里面也含有特别的关心,这是彼此在沉默中也能够感觉到的。
如今在这阴暗的、并不十分宽敞的电影院里,沉闷的空气开始窒息他们,一种隐隐的闷热把他们的热情点燃起来,使他们觉得需要着向对方进攻,但又害怕这进攻会受到阻力。起初他们并不多说话。说一句话好像都很困难。因为一句话里面必须含着几句话的意思,要使听话的人从这句话里体会出未说的话来,但同时又害怕听的人误解了意思。这时候更能够表达出他们的心情的就是那偶尔遇着的彼此的眼光。虽然是眼光一注视,脸一红,嘴一笑,彼此就把头掉开或者埋下来,但是那心的颤动,那使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的心的颤动,却使得彼此都忘了自己。这是刺激,这是陶醉,这是热。虽然不见得就是吴仁民所想的那一种,然而这许多天来过惯了孤寂、冷静的生活的吴仁民终于被它压倒了。在一阵激烈的感情波动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说话了:"智君,"他突然用了战抖的声音轻轻地在她的耳边唤道。
她掉过脸看他。他却觉得咽喉被堵塞了,挣红了脸,半晌才说出下面的话,声音依旧抖得厉害:"智君,我说……这种生活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那样地寂寞。那样地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