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吴仁民茫然地答道,以后又加上一句解释的话:"我倒没有想到这上面去。"
"你不会的,"高志元坚决地说,像吐一口痰在吴仁民的脸上似的。"你不会帮助她,你只会给她、给你自己带来痛苦。
要撇开社会个别地去救人,不会有一点用处。而且女人根本就脆弱,她们软得像没有骨头,你要拉她们站起来,她们反倒会把你拖倒。我的话一点也不错。我见过不少的人为了女人的缘故堕落,变节。"
"我不会,"吴仁民半生气半有把握地说。
"你不会,哪个相信?你的性情就像雪下面的火山。你跌进爱情的火坑里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看她,"高志元关心地说,阔嘴里喷出了一些白沫。
"你不看见她信上写着不会活到多久吗?她不过要求在她死去以前和我谈一次话,我不能够拒绝她。"吴仁民热情地说。
"我问你,难道每个要死的人要求你谈话,你都去吗?你又不是牧师。"高志元张开阔嘴笑了,露出一排黄牙。他把寝衣拉开,生着不多几根细毛的胸膛从破烂的汗衫下面现出来,下身穿了一条短裤,钮扣没有扣上,再下去就是一双毛腿。
"志元,你也应该把衣服穿得整齐一点。你看你这样像什么。怪不得你讨厌女人,因为像你这样不爱干净的男人,女人绝不会喜欢,"方亚丹忽然插嘴说,接着发出一阵大笑。
高志元连忙把寝衣拉拢来。他微微红了脸,因为方亚丹说到了他的弱点。
"我去了,"吴仁民自语似地说,很快地就消失在楼梯下面了。
吴仁民走在街上才发觉他没有把领带结好,便解开重新结过。他一面走一面结。忽然一部电车从后面驶过来。他急急追上去,刚刚上了车,车子就开了。可是他已经跑得面红颈胀了。
他下了车,走了几条马路,终于找到了熊智君的寓所。这是一个比较清洁的弄堂,里面只有十几幢房屋。石库门,新的建筑,三层楼,空气还新鲜。他想:"在这里养病倒也不错。"
他找到号头,先去敲前门,没有应声,便又转到后门去,敲了半晌,一个江北娘姨给他开了门。
听说是来看姓熊的女人,娘姨便在下面叫了一声"熊小姐"。从楼上传来了女性的应声,接着似乎听见门在响。
"你上去,三层楼,"娘姨带笑地对他说。
吴仁民在楼梯上走着,一面在心里盘算见着她应该说些什么话。他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上面楼梯旁边有一张脸带着一堆头发俯下来。
他知道这一定是她了,他觉得脸上发热,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他高兴地加快脚步走上去。
他的脚还在最后一级的楼梯上,他和她面对面地站住了。
他记得很清楚,果然和那天在墓地上看见的没有两样,甚至蓝布旗袍也没有更换。下垂的黑发,细长的身材,凄哀的面貌,这些好像都刻在他的脑子里一样。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里面荡漾着许多愁思。美丽的脸上笼罩了一层云雾。一张小嘴微微地张开。
就这样站了一两分钟,两个人都不说话。吴仁民只觉得那一对柔软的、似惊似疑似哭似笑的眼光不住地在他的脸上盘旋。但是渐渐地他看出变化来了。她的脸上的云雾慢慢地在消散。
忽然她把嘴唇一动,微微一笑,这笑在他看来和哭只差了一点。接着从她的口里轻轻地吐出了"吴先生"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