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说不来了,叫二少奶奶回头把吃的东西送去。”
惹惹说:“嘛事碍得过年。把灯笼给我,我去。你上前院去把八哥叫来吃年饭。”出门便跑到二叔门前敲门说,“二叔,您总得吃团圆饭呀,今儿不比平常,大年三十过年呀。”
打里边黑黑冷冷空空旷旷传出一句子干巴巴枯枯索索的话。
“日复一日,哪来的年。”
惹惹给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没头没脑,再说再请再叫,里头没话。惹惹转回来,八哥已然坐在屋,惹惹变副笑脸说:
“二叔拉肚子,甭等他,咱吃吧。”
有别扭藏着,有事儿掖着,有笑挪到脸上,有好话挂在嘴边儿,就这么过年。
今儿大伙打头到脚打里到外全一身新。惹惹头上一顶崭新亮缎黑帽翅,给大脑袋撑得锃圆,顶尖一颗红玻璃球儿,赛只鲜樱桃。青黑海龙对襟绒马衬,里头一件湖色青纱青行棉袍,当胸一排疙瘩绊儿,个个盘成大云字花,地道是这一年刚流行的袍褂。这一身衬着肥头大耳细皮嫩肉,活活一个大宅院的大少爷了。桂花拿出当年出嫁过门那身行头。这套行头即使前些年过年也舍不得穿出身儿。上头是五彩交金线三镶三滚满花红袄,下头是元青百褶鱼鳞裙,样式花色料子虽老虽旧,赛戏装,又压在箱底多年,有股樟脑味儿,可老东西有种沉着劲,雍容华贵气,新东西没法儿比。人配衣裳马配鞍,往常那种穷气贫贱气倒霉气全没影儿了。再在额头抹粉嘴唇抹油腮帮抹胭脂,香瓜髻[jì]上插两朵裕丰泰大红线花,一副喜庆相,换天换地换个人。桂花还给二奶奶鬓角插个大金聚宝盆,给儿子肉球脑袋上扎根朝天杵,脚下套一双老虎鞋,脖子挂一副叮铃当嘟响的长命白银锁。真是眼睛瞅哪儿,光彩在哪儿。这么多年,桂花头次过年这样象样儿,不是要转运是嘛。甭说她一家子,八哥和灯儿今儿也穿得有模有样。平时短打,此时袍子马褂,胳膊腿不随便,举手投足支支楞楞,赛台上唱戏的。
酒足饭饱一嘴油。子午交接时,放炮崩邪气。怕吓着二奶奶,一帮人全跑到前院。桂花抱着肉球在茶厅里隔窗子瞧。惹惹八哥灯儿三人将起袖子,先拿竹竿挑起一大长技雷子鞭点着,一边配上二踢脚。放炮怕断气,跟手便是南鞭北鞭钢鞭钻天鞭炮打双灯黄烟带炮,接着又是烟火盆子万龙升天飞天百子孔雀开屏八仙上寿海屋添筹鱼龙变化草船借箭还有对联宝塔莲塔火扇牌坊葡萄架高粮地四面斗襄阳城。鞭炮在空院子里一响,震得耳朵发木发麻发疼,烟花喷放,火树银花,五彩金光,照得天亮地亮房亮人脸亮。惹惹一瞅茶厅窗子,隔着玻璃桂花和肉球红光照脸满脸笑。惹惹大声叫道:“还有个两尺高的大泥寿星呢,我放给你们看。”声音不大。压不过鞭炮声。
忽然一个地老鼠咬一溜火,打袍子下边钻进裤裆。惹惹忙捂裤裆,怕烧着那东西,身子还往上一蹿。正巧好大一样东西“当”地正砸他脑袋上,他还以为天塌了,吓得一喊,却听墙外有人叫。
“进财进水来啦!”
低头看,原来一捆柴禾,拿红绳扎着,上头贴张金纸,写着“真正大金条”字样。是那些穷鬼借着人过年高兴,送柴(财)呈吉祥讨小钱的。八哥咧嘴哪牙笑着叫道。
“财气当头罩呀!”
惹惹乘兴对灯儿说:
“快去,扔一把铜子儿出去!”
一大把铜子儿扔出墙,登时外头一片叮铃当嘟下小雨赛地金钱响。
年过去,劲使尽,羊角号灯叫风吹歪,满地鞭炮屑地,土箱子里满是鱼刺鸡爪鸭肠果核瓜皮菜根白骨头破福字。人也乏了,换一番情形一种局面。劲是气,气是精,精是神,劲一泄。精气神差一块,过年时说那些吉祥话没一句顶呛,二奶奶病不见坏可丝毫不见好,正月十三一早突然浑身使劲儿说起话来,说话赛鬼哼哼,听不清,却听得叫人起鸡皮疙瘩。惹惹忽然想起一句老话。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心里头敲小鼓,忙跑到前院,想打发灯儿快去请王十二。不巧灯儿八哥全有事出去不在家。急得惹惹站在大门口冷风里直转悠,风吹得风帽两边那两片“啪啪”直抽脸,赛左右开弓打嘴巴。
桂花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她心里一直惦着件事,再不问全玩完,趁屋里没旁人,坐在床边凑近二奶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