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卷了一支烟,触到灯火上点燃,吸了一口,干核桃一样的小脸上,绽开狡猾的微笑。他身材矮小、四肢短小,两只小手像瞎老鼠发达的前掌。老婆欣赏着丈夫细小的眼睛和高耸在乱发中的两扇又大又薄的透明耳朵,笑着说:“怪不得人家叫你耗子!”
方山说:“这个外号是糊给咱爹的,爹死了,又传给了我。”
“爹是耗子,儿能不是耗子?”老婆戏谑道,“只怕我这肚子里也是一只小耗子呢。”
方山说:“不管是耗子还是猫,反正你要给我下个公的。”
老婆说:“那谁敢打保票?下出来才知道呢!”
方山说:“你要再敢下个母的,我就掐死你。”
老婆说:“狠得你!谁愿意下母的?要是头胎就下个公的,我还用遭这些活罪,一胎两胎三胎四胎,整日价提心吊胆、东躲西藏,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要是这胎还是母的,干脆就去结了扎,我受够了。”
方山说:“你敢!你想给我们老方家断了种?”
老婆说:“断了就断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种。”
方山说:“怎么不是好种?俺家八辈子贫雇农,根红苗正。”
老婆说:“别翻那本老皇历了。现在是越富越光荣,穷种不吃香了。”
方山感叹一声,说:“还是毛主席好。”
他揿亮手电筒,把一束黄光照在洞壁上悬挂着的那张毛主席画像上。
老婆说:“咦,我还没有看到呢。”
方山说:“挂上避邪消灾。”
老婆说:“真要在下边过日子呀?”
方山说:“有了这个地方,咱就不怕了。万一这胎还是母的,咱就再生一胎。”
老婆说:“这不是跟那电影《地道战》一样了吗?”
方山说:“我就是想起了《地道战》才想起了挖地道。”
老婆说:“要是暴露了洞口,人家往里灌水,那不像耗子一样?”
方山说:“水是宝贵的,井里来,河里去。”
老婆说:“要是人家往里放毒瓦斯呢?”
方山说:“不会的,工作队也不是日本鬼子,到哪儿去弄毒瓦斯?”
老婆说:“难说哩,你能挖地道,人家还弄不到毒瓦斯?电影《地道战》,放了八百遍,谁没看过?”
方山说:“都看过,可谁也没想到挖地道是不是?这就叫做: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
“老鼠生来会打洞!”老婆说。
方山说:“我是公老鼠,你就是母老鼠。”
两口子调笑着,见一线光明从洞外射进来。他们停住嘴,听到河里有青蛙的叫声。
“外边就是河?”老婆问。
方山说:“外边是草丛、柳棵子,下边是河。”
老婆说:“天亮了。”
方山说:“天亮了,我上去看看,你等着别动。”
他四肢着地,爬到了隐蔽在河堤半腰上一丛茂密的柳棵子下的洞口。河水在洞口下方。透过碧绿柳条的缝隙,他看到一轮红日,粘连在遥远的河面上。河面上躺着一条漫长的红影子。柳条下垂,与洞口下裸露的棕色树根交叉在一起。河水澄清,他看到自己从洞中运出的大量黄土使洞下的河道变成了浅滩。他欣赏自己的智慧和毅力,在短短半年的夜晚时间里,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这项对一个小男人来说是显得十分巨大的工程。听听堤上,悄无人声,堤外的村子里却十分喧闹。他分拨着柳条和杂草,迅速地钻出洞。拽住柳条,他爬上河堤,将身体隐蔽在一丛紫穗槐中,观察着村里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