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一个夏天的上午,第一节课,班主任何老师夹着课本、提着随时都会敲到我们头上的教鞭,走进了教室。我们发现在他的身后,跟随着一个穿天蓝色背带裙、白色圆领衬衣、脖子上系一条红领巾、脚穿一双棕色牛皮鞋的美丽女孩。她的两条修长的小腿光溜溜地放着白嫩的光芒。这个女孩脸盘比较大,眼睛也比较大,眉毛比较黑,睫毛也比较长。她脸上最与众不同的是在她的红扑扑的腮帮子上生了两个小酒窝。这两个酒窝使她的脸时时刻刻都笑盈盈的,真是迷人得很。我们看够了班主任那张生着数不清的粉刺的脸,我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美丽女孩的笑脸上。班主任走上讲台,握着女孩的手说:同学们,向你们介绍一个新同学:江秀英。江秀英同学刚随父母从外地调来,她多才多艺,尤其擅长唱歌,下面,我们欢迎江秀英同学给我们唱一首歌。我们热烈地鼓起掌来。听美丽女孩唱歌,那肯定比听班主任讲课好听。班主任讲了些什么课?满口胡言,明知道我们饿得要命,他却在课堂上大讲手抓羊肉和吐鲁番的无核葡萄。我们鼓掌,女孩十分老练地举起一只手对着我们摆了摆,分明是让我们停止鼓掌的意思。又摆了摆,于是我们就停止了鼓掌。女孩的脸一点也不红,神情坦然,用晶晶有神的大眼把我们全都看了一遍。然后大大方方地说:这几天有点感冒,嗓子不好,唱得不好请同学们原谅,然后她就亮开了嗓门,唱了起来,根本听不出有什么感冒之类的事。她唱道: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小鸟儿在歌唱……听美丽的女孩唱歌竟然是这样的幸福。我的心从此就中了流毒,爱上了伟大的艺术。这样子的女孩可是凤毛麟角,在我们这个偏僻的乡村小学,竟然降临了这样的仙女,是开天辟地没有过的事情。现在我才明白,其实,从她站在那儿唱歌时开始,我们班上那些男生就都迷上了他。但在当时,我看到的,和听到的,却是男同学们,尤其是那些年龄大的男同学们,对她的恶毒攻击。年龄比我大五岁的宋宝森说:这个新来的雌儿,真她妈的难看!这样的雌儿,给老子啃脚后跟老子都不要!宋宝森家是烈属,父亲在公社当官。比宋宝森小两岁的库明说:是啊,她可真叫难看,瞧那张大嘴,能塞进一个窝头去!听着这些大同学的议论,我的心中,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到暗暗的高兴。后来,发生了一件震惊全校的事情。
江秀英几乎是马上就成了学校宣传队的主角。那时候每个学校都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也是宣传队的队员。在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选场里,扮演小炉匠栾平。化妆很简单,从锅灶下摸两手锅底灰,往脸上一抹,将我爷爷的光板子羊皮袄毛儿朝外往身上一披就是。江秀英是独唱演员,开场第一个节目是她,压场的节目也是她。开场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压场唱《小河的水清幽幽》,或者是颠倒过来。几次演出之后,在我们学校周围的十几个村子里,她的名声就传开了。说来了一个小俊,天生一副金嗓子。说她一开口小伙子就晕倒一片,说她一开口公鸡就下蛋,说她一开口地球就不转。我们的宣传队在几十个村子里巡回演出,傍晚出发,半夜回来。傍晚出发时太阳很大,我们从石桥上经过时,看到河里的冰被映照得彤红一片。几只蹲在冰上的白鹅变成了金鹅。突然从桥下蹿上来一个满脸涂抹着锅底灰、翻穿着羊皮袄的人,嗷嗷地叫唤着,直冲着江秀英奔过去,到了近前,左手扬起来,撒出一把石灰;右手接着扬起来,撒出一把石灰。石灰打在江秀英的脸上。江秀英惨叫着就蹲在了地上。我们都愣了。我们宣传队的老师都是骑着车子的,他们走的晚。我们四个人,一个是孙黄,一个是国良,一个是库明,一个是我,都是在《智取威虎山》选场里扮演土匪的,都翻穿着羊皮袄,都涂抹了满脸锅底灰。那天也是该当了江秀英倒霉,平日里去演出,我们班主任何老师都用自行车驮着她的,但那天何老师感冒了,去不了了。别的有车子的老师各有各的人驮着,所以江秀英就跟我们走在一起了。刚开始我们那个兴奋啊,你追我赶的,嗷嗷乱叫,平日里我们是到了演出的地方才找锅底灰往脸上抹,这次我们是还没出学校门就用学校伙房里的锅底灰把脸抹黑了。学校伙房里的锅灶是烧煤的,而农家的锅灶是烧草的,两种锅底灰味道大不一样。烧草的锅底灰干燥没油性,烧煤的锅底灰有油性,抹在脸上,感觉到皮肤被拘得紧巴巴的。我们的脸从来没像那天晚上那样黑过。我们的牙齿本来不白,但抹了这样的锅底灰后竟然变白了。我们龇着牙在江秀英面前表演着。走上小桥前,库明抻着脖子学了一声驴叫。我看到江秀英抿着嘴笑了。于是我也不甘落后地、用更响亮的嗓门学了一声驴叫。我自觉着比库明学得像。国良和孙黄也不甘落后。在一片驴叫声中,江秀英咕嘟着嘴,好像不高兴了。但她突然又裂开嘴巴笑起来。她的笑就是我们的兴奋剂。于是我们——那个脸上涂抹着锅底灰、翻穿着羊皮袄的坏蛋就是这时从桥洞里蹿上来,先扬起左手,然后扬起右手,把两把石灰面儿,打到江秀英的脸上。
在我们那儿,有一句著名的歇后语:石灰点眼——白瞎。我们还看过一部电影,好像是讲学生运动的,片名忘记了,影片中那些学生,在出去游行前,身上都要揣上两包石灰,如果碰上特务追赶,就掏出石灰,猛地回头,砸到特务脸上,于是特务就双手捂着眼睛,哀嚎着蹲在地上。那时候我们都有模仿电影里某些动作的爱好,我们模仿鬼子官举着军刀砍小树,我们模仿伪军笨拙地爬墙,我们模仿——我们什么都敢模仿,就是不敢模仿学生往特务脸上扔石灰包儿,因为我们知道这件事的严重。但这个模仿了我们的装束的家伙,却在我们面前,将两包石灰打在了江秀英的脸上。尽管那家伙化了妆,但我们还是把他认了出来。他扔完了石灰包就跳下石桥,在冰上奔跑时还重重地摔了一跤,惊动了冰上的鹅。他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蹿进了河滩上那些红柳棵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