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日子就乱七八糟了。胡洪波首先找到马副部长汇报情况,把事情的前后经过毫无隐瞒地说了一遍,他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但他分明看出马副部长的眼睛里藏着许多问号。他捶胸顿足地发誓说如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马副部长却冷冰冰地说:你即使说的全是假话天也不会打你五雷也不会轰你,我们共产党员不搞赌咒发誓这一套。胡洪波说:我用党性保证我没说假话。马副部长说:先送小郭去医院治病,其余的事组织会调查清楚。
后来他就把郭月英送进精神病医院,医院又让他述说郭月英的发病经过,他又如实说了一遍。医生们都说:就为这么点事就得了神经病?言外之意还是说胡洪波隐瞒了重要内容,胡洪波又是赌咒发誓用党性、人性用女儿娇娇的名义保证他一句谎话也没说,但他发现医生们的脸就像木头一样,于是他再也不解释什么,把希望寄托在郭月英身上,他真心希望她能恢复理智,好为他洗刷清白。他把女儿送回老家让爹娘给养着,自己白天上班,晚上去精神病院陪郭月英。半年过去,胡洪波累弓了腰,愁白了头,可郭月英的病没有任何进展,饭送到嘴里,吃;水端到唇边,喝;也不哭,也不闹,也不跑,也不跳,唯一的毛病就是,只要见了胡洪波,就攥着大辫子念咒语:“只要我的辫子在,你就别想跑!”
后来,连精神病院的医生听了这句话也忍不住笑起来,都说胡干事你算是没法子逃脱了,拴在郭月英辫子梢上算啦。
精神病院在半年内使尽了全部招数,郭月英的病不好也不坏,但医疗费海了去了。连年亏损的新华书店领导找县委宣传部哭穷说郭月英再住下去职工们意见就大发了,于是马副部长亲自去精神病院了解情况,医院说住着也是白住着,于是在一个晴朗的秋日下午,胡洪波借了一辆三轮车把郭月英拉回了家。郭月英的娘是个退休的小学教师,胡洪波把她请来照顾她女儿。
不久,马副部长得急症死了,宣传部空出了一个副部长的缺,很多人都暗地里活动,想补这个缺。组织部那位女部长却拍板让胡洪波当了副部长。她的理由是:小胡有文凭,有能力,作风正派,难得的心眼好,侍候郭月英半年,连句怨言都没有,比儿子还孝顺,这样的青年干部不提拔提拔什么样的?
胡洪波当了副部长,坐在了马副部长的办公桌上,苦闷略有减缓,但只要一进家门,一听到郭月英那句诅咒,他就感到,家里有个神经病老婆,即使当了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有一段时间内,他曾生出过离婚的念头,但听人说与精神病人离婚相当麻烦,他既怕麻烦,又怕舆论,何况郭月英大辫还在,何况他这个副部长正是因为侍候郭大辫才得到呢。于是,叹了一口长气,算了,低着头,把日子一天天混下来。
胡洪波当副部长半年,就到了一九九○年年底。县广播电视局召开表彰先进大会,请他去参加。他去了,讲了话,鼓了掌,然后就给先进工作者发奖状。他的老朋友、广播电视局局长万年青宣读受奖者名单。老万念一个人名,就上来一个,胡洪波双手把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奖状递给这个人,那人自然是用双手恭恭敬敬接了,然后两人都腾出右手,握一握,让人照几张相。然后那人就抱着镜框到台下去了。
这些上台来领奖的人,有胡洪波熟识的,也有胡洪波不熟识的,不管熟识还是不熟识的,他都报以微笑。他的老朋友万年青念了一个名字:余甜甜。他接过旁边的人递过来的镜框,低头看到了奖状上用毛笔写着的“余甜甜”三个大字,抬头看到余甜甜昂头挺胸走上台来。他立即认出了她是县电视台女播音员。他觉得她比在屏幕上的形象更有魅力。余甜甜这样的女人自然不会羞涩,她落落大方地走到胡洪波的面前,莞尔一笑,接镜框,握手。他感到她的手潮乎乎的,很小,像想象中的小母兽的爪子。照相的弯着腰照,一副格外卖力的样子。余甜甜抱着镜框转身下台时,把脑后一根大辫子甩了起来“嗖溜”一声,仿佛有一条鞭子抽在胡洪波的脸上。他感到心中充满复杂的感觉,像惊惧不是惊惧,像幸福不是幸福,像紧张不是紧张。他感到脑袋晕乎乎的,有点醉酒的味道。万年青轻轻地踢了一下他的脚,低声道:“老伙计,小心!”
会后,万年青在金桥宾馆请客,余甜甜作陪,胡洪波不知不觉就把脑袋喝晕了。他感到自己想哭又想笑,心中有一种情绪,叫做“淡淡的忧伤”,万年青提议让他唱歌,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嗓子不错,在县剧团混过。他站起来,想了想,唱了一支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她那美丽的笑脸,好像红月亮……我愿做只小羊,跟在她身旁……唱到愿让那姑娘用鞭梢轻轻抽打脊梁时,他感到有两滴凉凉的泪珠在腮上滚动……他不敢抬头看余甜甜,他听到万年青问:“伙计,用鞭梢还是用辫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