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波坐在同心湖南岸那片槐树林子里,膝盖上摆着一条一米多长的乌黑大辫子,满脸苦相,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刚刚下过大雨,槐树林子里到处都是水,他坐在那件发给干部们穿着下乡指挥防汛的军用双面塑胶雨衣上,还是感觉到潮气透上来,搞得双股很不舒服。
这是个星期六的傍晚,暴雨刚过,玫瑰色的天空上飘着一些杏黄色的云,倒映在清澈的湖水里。湖对面那几十栋红瓦顶二层小楼被青天绿水映衬着,显得很美丽。在紧临着湖边的那栋楼一层里,有一个六十平方米的单元,那就是宣传部副部长胡洪波的家。
胡洪波三十出头年纪,大专文化程度,笔头上功夫不错,人长得清瘦精干。有相当一部分姑娘喜欢嫁给胡洪波这种类型的男人,而一般地说,嫁给这种男人也总是能过上比较平静、温暖、有几分艺术气味的生活。这群的男人在机关里蹲上个十年八年的,一般地总是能熬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这样的家庭多数会生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这女孩一般地总是很聪明,嘴巴很甜,头上扎着红绸子。这女孩如果不会拨弄几下电子琴,就会画几张有模有样的画儿或是会跳几个还挺复杂的舞蹈。最低能的也能背几首唐诗给客人听,博几声喝彩。这样的家庭里的主妇一般地都还不难看,都很热情,很清洁,很礼貌,让人感到很舒服。这样的女人多数都会炒几个拿手菜,端到席上向客人夸耀。这样的女人多数都能喝一两左右的白酒,在家宴将散时,必定腰系着白围裙上席来,以主妇和主厨的双重身份,向客人们敬酒;这样的敬酒绝大多数的客人都不好意思拒绝,这样的女人是湖边那十几栋楼里的灵魂。总之,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孩子、这样的男人,住在一个单元里,就分泌出一种东西。这东西叫做:幸福。
胡洪波原来是生活在幸福之中的。那时候他的妻子郭月英在新华书店儿童读物部卖连环画,虽然是生过孩子数年了的人,可还留着那条做姑娘时就蓄起来的大辫子。那条大辫子有一米多长,一把粗细,乌黑发亮,成为郭月英身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县城的人都知道新华书店有个卖小人书的“郭大辫”。机关里的人都知道“郭大辫”是宣传部报道组“胡大主笔”的老婆。说实话郭月英的脸很一般,瘦瘦的,长长的,甚至有几分尖嘴猴腮,但郭月英的大辫子实在是全城第一份的漂亮。当初谈恋爱,每当胡洪波对郭月英的脸蛋儿表现出不满时,郭月英就从腰后拖过大辫子缠在他的脖子上。三缠两缠,胡洪波就被缠住了。
郭月英生下一个取名“娇娇”的女孩后,家务活儿增加了许多,梳大辫子浪费时间,胡洪波劝她剪成短发。她瞪着眼,红着脸说:“你想逃跑?”
胡洪波立即想起新婚之夜的情景:郭月英伏在他的身上,用辫子缠着他的脖子,咬着他的耳朵说:“只要我的辫子在,你就别想跑!”
胡洪波指指娇娇,说:“有娇娇拴着我,你剃成秃瓢儿,我也跑不了。”
郭月英披散着头发,眼睛夹着泪,嘴里不停地嘟哝着。胡洪波正被一篇稿子弄得心烦,见郭月英纠缠不清,便火起来,拍了一巴掌写字台上的玻璃,吼了一句:“神经病!”
郭月英“哇”地哭了一声,哭声很大,吓得胡洪波不由自主地从写字台边蹦起来,他倒不是怕郭月英哭坏了嗓子,而是怕郭月英的哭声邻居听到,那时胡洪波还是个干事,楼上住着宣传部的马副部长,一个让胡洪波感到极不舒服的顶头上司。他急忙跑上去,拍着郭月英的肩膀赔不是。郭月英又是“哇”地一声,吓得胡洪波伸手去捂她的嘴。胡洪波一松手,她又是“哇”地一声,好像她的嘴巴是个漏水的管子,就这样一捂就停,一松就“哇”,一会儿工夫,胡洪波就汗水淋漓了。娇娇也被惊醒了,手舞足蹈地哭。胡洪波急中生智,跑到厨房里,选了一个小茄子,堵住郭月英大张着的嘴巴。此招十分有效,但情景十分可怕,郭月英仰着脸,瞪着眼,嘴里塞着茄子,把那张瘦脸拉得更加狭长,像一只鹿的脸或是狗的脸。胡洪波也像大多数男人一样,结婚后就对妻子的脸视而不见,甚至忘记她的脸的样子,只有一团模模糊糊的感觉在下意识里潜藏着。他好不容易哄睡了娇娇,又一次认真地打量着郭月英的脸,他突然发现,郭月英其实是个相当丑陋的女人,她的呆呆的眼、稀疏的眉毛、狭窄的额头、弯曲的鼻梁、尖尖的下巴,都让他感到厌恶。他伸出手,想把茄子从她的嘴巴里拔出来,又怕她又“哇”个不停;不拔出茄子,难道让她永远叼着?他猛然意识到情形有些蹊跷,郭月英怎么这么老实?他轻轻捏着茄子把儿,想把茄子拽出来,但没拽出来;他手上使了劲,再拽,还是没拽出来。他有些着急,左手攥住郭月英的下巴,右手捏住茄子把,用力往外一拔,只听得一声响亮,茄子出来了,郭月英却倒了。胡洪波慌忙把她抱在床上,摸摸心脏,还跳,试试鼻孔,还喘气,知道没死,心中顿时轻松了许多。再看郭月英,嘴大张着不合,好像还叼着茄子一样,胡洪波少时学过一点按摩正骨,便揉着郭月英的脸,往上托下巴,竟然把那张嘴合住了。嘴合了眼也闭了,并从鼻孔里喷出一些的鼾声。谢天谢地!胡洪波祷告一声,一腚坐在椅子上,浑身臭汗,骨头酸痛,好像从篮球场上下来。
第二天早晨,胡洪波表现极好,一大早就去取回了奶,煮好,喂饱娇娇,然后又煮面条,煎鸡蛋,侍候郭月英吃饭。郭月英的脸像木头一样,没有半点表情。胡洪波相信时间是治疗一切痛苦的良药,女人脸像木头时,最好暂时躲开,于是他推出自行车,把娇娇送去幼儿园,自己跑到办公室里打开水,擦地板,抹桌子,好像要用劳动洗刷罪责一样。胡洪波此刻还不知道,那种叫做“幸福”的东西,已经离他而去。后来他曾想到,所谓的“幸福”,就像燕子一样,数量是有限的,它在这家檐下筑了巢,就不会再到别家去垒窝。所以要想得到幸福,首先要盖一栋适合燕筑巢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