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您又在重复刚才的错误了。您不知道,当面吹捧任何一个人,其结果与乱发誓言是一样的,都将受到话语的惩罚。你难道没听说过这样的话?吹捧一个人,不如吹捧一头奶牛,因为吹捧一头奶牛可以让奶牛多下奶,而吹捧一个人,却什么都得不到,我的话你明白不明白?”
我说:“似乎有点明白,但好像什么都不明白。您也许不知道,六十年代时,我与许多少年一样,因为得不到足够的营养,把大脑饿坏了。尽管到了八十年代,我吃了许多鸡鸭鱼肉,进行了恶补,但我的大脑已经停止了发育,鸡鸭鱼肉只是让我的体内积存了大量的脂肪,一丝一毫也没有增添我的智慧……”
“你的话让我感到厌恶!”黑色人说,他的声音仿佛青色的刀刃在秋风中颤动,“你应该知道,真正的愚蠢并不是智力低下,真正的愚蠢是抱怨,是委过于他人,委过于社会,这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拉不出屎来怨厕所不正,不会游泳怨鸟挂藻菜’,你们这样的人,虽然活着,但其实早就变成了行尸走肉!”
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一股怒火在胸中酝酿,像窖藏的老酒一样,终于成熟。我说:“请您不要教训我了,我豁出屁股,坐在这被鬼火烧红的石板上不就行了吗?士可杀而不可辱,这道理您应该懂!”
说完这句话,我就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屁股坐到了那被烈火烧烤得泛白的石板上。但是我的屁股并没有感到灼痛,我的眼睛也没有看到腾起的烟雾,我的鼻子也没有嗅到烤肉的气息,我的耳朵听到了黑色人响亮的大笑。定睛一看,我已经坐在了胶河的大堤上。阳光照耀着白杨树林,树干上的孩子像一个个丰满的宝葫芦在闪闪发光。那石墩那石板那烈焰都在,只是我莫名其妙地远离了它。
黑色人站在河堤下,因为他的身体高大无比,所以他的脸与我的脸在一个海拔高度上。尽管我还是无法看到他的眼睛,但我感觉到他的眼睛里放出了一丝丝温情,宛如明亮的蚕丝在微风中飘摇。他把面纱掀开一点,露出了下巴和口唇。我惊异地发现,他的下巴光滑得如同一只老牛的角,而他的嘴唇鲜红如樱桃,与我想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他一定看出了我的惊异,我从他的红唇边角上看出了嘲讽之意。他说:“这是对你的奖赏!多少年来,还从来没有人看到过我身体上的一丁点儿皮肤,更甭说看到我的下巴和红唇,我在这河堤上等待了半个多世纪,见到过将军也见到过士兵,见到过贵族也见到过平民,见到过英雄也见到过无赖,但还没见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敢一屁股坐到石板上的人,尽管我知道你是带着情绪往石板上坐,但这就让我十分地感动了。你已经基本上完成了英雄壮举,社会只看结果,不看目的。但我不忍心毁了你的一生,你难道没有看到,海峡对面,正在进行一场争论,争论的焦点是,一个男孩,屁股被烫伤后,是否就必然地丧失了生儿育女的能力,为了不让你在将来也陷入这无聊的论争,所以,在你的屁股即将接触到石板时,我把你提起来了……”
我感到温热微咸的泪水流进了嘴角,我的心中充满了对黑色人的感激之情,还有对自己的满意之情。我终于在最容易动摇的时刻,下定了牺牲的决心,从此后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活下去了。
“从今后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活下去吗?”我问黑色人。
他拉下面纱,蒙住了红唇和下巴,天空中顿时布满了阴霾,好像随时都会落下冻雨。他说:“恰好相反,这个世界上,问心无愧的永远是流氓和强盗,而不是良民和圣徒。也就是说,问心无愧的人无论做了什么,他都是问心无愧的;问心有愧的人无论做了什么,他都是问心有愧的。这就像狼生下来就要吃肉,狗生下来就要吃屎是一个道理!”
黑衣人的话,宛如一股严肃的西北风,吹散了我心中刚刚滋生的温情。温情散尽,我也就明白,温情是一种害人不浅的不健康情绪,很多事情就坏在温情里。温情是叛徒的培养基,心中充满温情的人很容易叛变,而心中没有温情的人很容易不叛变。这就像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跑遍天下吃屎是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