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农场后边的胶河大堤,一眼就看到了在河滩的白杨树林里,有一群英俊的少年,追逐着另一群英俊的少年。他们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的眼前转来转去,转得我头晕眼花。过了片刻,我的眼睛适应了,才发现说他们英俊是很不妥当的。他们一个个都是小短腿,大脑袋,红脸蛋,腮帮子鼓得溜圆。他们的小模样还算可爱,但他们嘴里发出的声音却很凶残。杀杀杀,杀杀杀,杀声震耳,从他们嘴里喷出。前面那队少年,身后都拖着木棍;后边那队少年,手里都攥着菜刀。追逐了几圈之后,拖棍的少年突然都立住脚,转回头,端起木棍,瞪着眼,张大口,呼呼地喘着粗气,摆出了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后面那队少年,都有些煞不住脚,像一堆球似的挤在一起碰撞着,脑袋发出嘭嘭的声响。持棍的少年们并没有趁持刀少年们立脚未稳时冲杀上去,而是很耐心地等着他们将队伍排列整齐。现在,我终于看清楚了,这两队追逐厮杀的少年,都是胶河小学的学生。前面那队持棍的,是三年级一班的;后边那队攥刀的,是三年级二班的。两队少年之间,是一片平整的沙地,沙地上生长着一些瘦弱的黄草。一只拳头大小的野兔蹲在一束黄草根上,紧缩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我心里明白,它是被众多的人声给威住了,它蜷缩在那里,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能躲过这场灾难。还好,少年们暂时还没发现它;如果少年们发现了它,它的小命绝对难逃。我不知道这些小家伙今天为什么打架,但我绝对知道,他们尽管腿短,但奔跑起来比成年的野兔子还要快。我心里为小野兔子祈祷着,愿万能的上帝保佑它。小野兔子泪眼婆娑地望着我,我感到它对我充满了感激之情。
我在为野兔子祈祷的同时,心里想着:这些像水银珠儿一样好动的小子们,为什么要这样一本正经地打仗呢?他们都是喝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他们的父母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他们之间决不会有你死我活的矛盾,值得这样动刀动棍吗?他们的棍不是一般的棍,而是那种从东北森林里砍伐、用火车运进关内、光滑笔直、摆在供销社里高价出售的柞木棍,这种棍子,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擂到头上,肯定要头破血流,弄不好很可能要脑浆四溅,我亲眼看到我们村里的大队长用这种棍子将孙四的脑袋打破。再说这些菜刀吧,都是好刀,寒光闪闪,能斩钉截铁,更别说切菜剁肉。这种刀是我们县唯一的部优产品,行销海内外,尽管价格昂贵,但也不是轻易能够买到的。想到此处,我感觉到今天这场战斗,不是一般的顽童打架,而是一场阶级斗争。
棍子队里,跳出了一个下穿红裤头、上穿绿背心的黑小子。他的额头上有一块明亮的疤痕,见到了这块亮疤我马上就认出了他是谁。他是我们村书记的儿子,他额头上那块疤是被赵大婶家那头嘴尖的毛驴子啃了一口留下的。当时我正在街上玩耍,阳光照耀着许多东西闪亮,其中最亮的就是赵大婶家那头黑叫驴,黑叫驴身上最亮的地方是它的圆滚滚的屁股。这头驴在我们村子里大名鼎鼎,它一身好活,无论是拉磨还是拉犁,一头驴胜过两头驴,它唯一的毛病就是嘴尖,爱好咬人,被它咬伤的人前后有二十几个,但是它的活儿实在是太好了,就是那些被它咬过的人,也坚决不同意把它卖到杀驴铺子里。那天我看到书记的儿子在黑毛驴面前转转,心里就感到要出事,正要上前去把书记的儿子拉开,马上就感到自己是多管闲事,黑驴谁都敢咬,但它怎么也不敢咬书记的儿子,它要敢咬了书记的儿子,它就等于给自己判了死刑。忽听得一声惨叫,黑驴一口就把书记儿子的脑袋给啃破了。黑驴龇着白色的大牙笑,书记的儿子咧着红色的大嘴哭。我当时就想:黑驴,你这次死定了,你这次要是不死,才是天大的怪事!但事情的结局却出乎我的意料,黑驴不但没死,反而受到了隆重的礼遇。据我所知赵大婶家已经把黑驴送到了杀驴铺,杀驴铺里的掌柜围着黑驴抓膘估价,正在这危急关头,书记飞马赶到,把黑驴从死亡线上营救出来。至于书记为什么要把咬破儿子脑袋的黑驴救出来,我们都猜不出原因。是啊,如果我们能猜出书记的心思,那我们不也能当书记了吗?后来还听说了书记给黑驴镶金牙的事,镶金牙是夸张,但书记给黑驴镶了一颗铜牙倒是真的。书记的儿子左手拄着棍子,右手指着菜刀队骂阵:
“你们哪个不服?那个不服就跳出来比划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