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阿义又醒过来。地上的冰雹已经化尽,田野里一片狼藉。松树下躺着一只猫头鹰的尸体。松树枝上悬挂着一些鱼肠状的脏物。他的牙齿止不住地打抖,身体又白又亮,像一根通了电的钨丝。我还活着吗?我也许已经死了,已经进入了母亲曾经说过的阴曹地府,这周围渐渐聚拢了绿色的火焰,不就是地狱里的鬼火吗?各种各样的鬼,有的从树上跳下来,有的从地下冒出来,有牛头,有马面,还有些毛茸茸的,穿着红绸小裤衩的小动物,它们龇着两颗大门牙,瞪着玻璃球似的眼睛,耸着两扇比头还要大的透明的耳朵,在他身体周围,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不停地跳跃着,有的竟然跳到他的身上,附在他的耳边,用蚊虫般细弱的声音问他一些话,有的啃他的耳朵,有的咬他的鼻梁,有的两只腿盘坐在他的手腕上,啃那两根被锁住的拇指,咯咯吱吱的,像兔子啃冰冻的胡萝卜一样。咬吧,咬吧,他鼓励着小妖精们,咬断我的拇指,我就解放了,小妖精,你们有母亲吗?啊,你们有母亲,我也有母亲,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病了,吐血了,你们咬断我的手指吧,让我去见母亲……他猛然地格外清醒了,他想起了那两包药。我的药呢?我为母亲抓的药呢?我用母亲头上的银钗换来的药呢?它们已被冰雹打烂,被雨水浸湿,与泥巴和杂草混在一起。阿义感到了彻底的绝望,母亲,母亲,你的药,完了。他又想咬树皮,但牙齿刚一触到那粗糙,便立即心灰意懒了。
西天边一片血红,天空中游走着破云败絮,残缺的天空时而如碧绿的树叶,时而如玫瑰色的花瓣。傍晚的田野里,响起了女人的哭声,东一声西二声,南三声北四声,很快连成了一片。麦子啊,麦子!老天啊,老天!面条没了。馒头没了。饺子没了。什么都没了,都砸到泥里去了。毁了。在遍野的哭声中,却有一个人在歌唱,是一个苍凉高亢的男声独唱,比最高的大树还要高许多的孤独的歌唱:麦子啊麦子——我们的麦子——香香的麦子——甜甜的麦子——亲亲的麦子——麦子啊麦子——我们的麦子——
高亢的歌声起了,哭声低了,落了,哑了。一轮银月升起了,红云淡了,散了,没了。他被这反复咏叹的歌声鼓舞着,站了起来。他哆嗦得如同一根弹簧。歌声如同河水,如同麦子,如同棉衣。歌声如同月亮。歌声如同月光,照亮了他的内心。他往前探过头去,咬住了一根拇指,好像咬住了一个与己无关的、冷冰冰的、令人厌恶的东西。他用力咬着,毫不客气,决不动摇。他感到那节拇指落在嘴里了,便低头张嘴把它吐在了地上。他听到了落在地上。他张嘴咬住另一根拇指,牙齿上贯注着仇恨。他吐掉它,又听到了它落地的声音。他不去看它们,但能想象到它们是如何地欢欣鼓舞着逃跑了。他满怀着希望往后移动身体,双臂僵硬,不能弯曲,像两根铁棍。他感到手腕被树干挡住了。巨大的恐怖袭来。他本能地将身体往后仰去,这时,他听到了拇指铐从拇指残根上脱下又跌落在地的声音。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看着那棵离开了自己怀抱的松树,猛然的惊喜降临。一轮皎皎的满月在澄澈的天空里喷吐着清辉,无数白色的花朵成团成簇地、沉甸甸地从月光里落下来。暗香浮动,月光如洒。白花不停地降落,在他的面前,铺成了一条香气扑鼻的鲜花月光大道。他抖抖嗦嗦地站起来,往那诱人的大道扑去,但他却头重脚轻地栽倒了。他感到嘴唇触到了冰凉的地面。
后来,他看到有一个小小的赭红色的孩子,从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就像小鸡从蛋壳里钻出来一样。那小孩身体光滑,动作灵活,宛如一条在月光中游泳的小黑鱼。他站在松树下,挥舞着双手,那些散乱在泥土中的中药——根根片片颗颗粒粒——飞快地集合在一起。他撕一片月光——如绸如缎,声若裂帛——把中药包裹起来。他挥舞双臂,如同飞鸟展翅,飞向铺满鲜花月光的大道。从他的两根断指处,洒出一串串晶莹圆润的血珍珠,丁丁冬冬地落在仿佛玛瑙白玉雕成的花瓣上。他呼唤着母亲,歌唱着麦子,在瑰丽皎洁的路上飞跑。他越跑越快,纷纷扬扬的月光像滑石粉一样从他身上流过去,馨香的风灌满了他的肺叶。一间草屋横在月光大道上。母亲推开房门,张开双臂。他扑进母亲的怀抱,感觉到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与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