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的门怪叫一声,门扇半开,一个脑袋半秃的男人探出半截身体,出手如钳,将那两瓶牛奶提了进去。令阿义昏昏欲睡的蚂蚁吮吸牛奶的声音停止了。他咽了一口唾沫,畏畏缩缩地将脑袋从半开的门缝里探进去。他看到秃头男人正在店堂里洗脸,一只母猫站在墙角堆积的药包中伸着懒腰,在它的身下,几只毛绒绒的小猫还在酣睡。男人洗完脸,端着脸盆出来。阿义急忙闪到门边。一片水在空中拉开一道帘幕,响亮地跌落在街石上。阿义不失时机地凑过身去,哀求道:“大叔,我母亲犯病了,抓两副药。”秃头男人冷冷地说:“门外等去,八点才上班呢。”就在秃头男人要将身体挤进门里时,阿义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襟。“干什么,黑小子?”男人说。阿义漆黑的眼睛望着男人褐色的眼珠,顺势跪在地上,说:“大叔,行行好吧,我母亲病了,她如果死去,我就是孤儿。”那男人嘟哝着:“看不出还是个孝子。药方呢?”阿义急忙把药方和银钗递上去。男人道:“这不行,药铺要现钱,你得先把这钗子换了钱。”阿义的脑袋很响地叩在石头台阶上。他抬起头,说:“大叔,我母亲吐血了……她如果死去,我就是孤儿。”
二
提着两包捆扎在一起的中药,像提着母亲的生命,阿义跑出了八隆镇。赤红的太阳迎着他的面缓缓升起,好像一个慈祥的红脸膛大娘。道路依偎着马桑河弯曲延伸,仿佛永无尽头。快跑,慢跑,小跑,跑,跑,跑,虽然腹中饥饿,但心里充满幸福。河流两边展开着无边的麦田,路边的野草上挑着露珠。青草的气味很淡,麦子的气味很浓。他不时地将中药放到鼻边嗅着。香气弯弯曲曲,好像小虫,钻进了他的心。他抬头看到,温柔的南风像丝绸一样拂拂扬扬;低头听到,辉煌的天空里回旋着野鸟的叫声。跑到翰林墓地时,从河的对岸传来了嘹亮的喊号声。他看到在紫红的大道上,狂奔着一群金光闪闪的牛,一个瘦长的男人在牛后拖鞭奔跑着。跑啊跑,跑回家,先去王大娘家借来熬药的罐子。他嗅到了煎熬中药的浓烈香气。他想起了那只猫头鹰,不由自主地歪头看那株松树。他看到松树笔状的树冠绞动着,变成了一簇跳跃着的金色火焰。树下的石供桌上坐着两个人。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在石供桌上坐着两个人。
“喂,小孩,你站住!”
阿义站住。“你过来!”他听到石供桌上人喊叫,并且看到那个人高抬着一只手。阿义怯怯地走过去。他这时清楚地看到,坐在石供桌上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满头银发,紫红的脸膛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他的紫色的嘴唇紧抿着,好像一条锋利的刀刃。他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人。女的很年轻,白色圆脸上生着两只细长的、笑意盈盈的眼睛。男人严肃地问:“小鬼,你贼眉鼠眼,偷看什么?”阿义困惑地摇摇头。“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男人提高了声音,威严地问。阿义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父亲。”那男人怔了一下,然后突然仰起头来,爽朗地大笑着:“哈哈!你听到没有?他说他没有父亲,他竟然说自己没有父亲!”那女子不理男人的话,只管一个人龇牙咧嘴,对着一面长方形的小镜子,修补她的嘴唇。阿义感到腹中痉挛,强烈的尿意突然袭来。为了不尿在裤头上,他把双腿紧紧地夹在一起,腰背也不自觉地挺得笔直。他看到那男人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灰白的小瓶,对准嘴巴,嗤嗤地喷了几下,歪头对身边的女子说:“这小杂种!”女子懒洋洋地站起来,对着阳光打了一个喷嚏,她打喷嚏时五官紧凑在一起,模样很是古怪。打完了喷嚏,她的双眼泪汪汪的,她身穿一件紫红色的、皱巴巴的裙子,裸露着两条瘦长的、膝盖狰狞的腿。女子把一本绿色封面的小书摔在石供桌上,拍拍屁股,不声不响地走进麦田。男人站起来,身上的骨头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阿义看到他高大腐朽的身体背着灿烂的朝阳逼过来。他想跑,双腿却像生了根似的移不动。男人伸出大手捏住了阿义细细的手腕。阿义感到那只大手又硬又冷,像被夜露打湿的钢铁。他挣扎着,想把手腕从那人的大手掌里脱出来。但那人用力一攥,他的手腕一阵酸麻,两包中药落在地上,他大喊着:“我的药……我娘的药……”但那男人聋子似的,对他的喊叫不理不睬,只管拖着他往前走。他被拖到那株松树下。男人把他的另一只手腕也捉住,往前用力一拽,阿义的鼻子就碰在了粗糙的树皮上。泪眼蒙眬中,他看到松树已在自己怀抱里。男人用一只手攥住他的双腕,用另外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亮晶晶的小物件,在阳光中一抖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小鬼,我要让你知道,走路时左顾右盼,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阿义听到男人在树后冷冷地说,随即他感到有一个凉森森的圈套箍住了自己的右手拇指,紧接着,左手拇指也被箍住了。阿义哭叫着:“大爷……俺什么也没看到呀……大爷,行行好放了俺吧……”那人转过来,用铁一样的巴掌轻轻地拍拍阿义的头颅,微微一笑,道:“乖,这样对你有好处。”说完,他走进麦田,尾随着高个女人而去。阳光和麦浪被他伟岸的身影分开,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宛如小船刚从水面上驶过。
阿义目送着他们,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与金色麦田融成一体。微风从远处吹来,麦田里滚动着层层细浪。结成团体的鸟儿像褐云般掠过去,留下繁乱的鸣叫和轻飘飘的羽毛,然后便是无边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