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知道万人坑在哪里,但都知道那一定是个极其可怕的地方,于是我们都不哭了。
第二天我们还是把着木栅栏望外面的风景。半上午时,有几个民工抬着一扇门板急匆匆地走过来了,门板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分不清是男是女,一滴一滴的黑血沿着门板的边缘,“吧嗒吧嗒”滴在地上。
不知是谁带头哭了起来,大家一齐哭,好像那门板上躺着的就是自己的亲人。
喝完了中午粥,我们又趴在木栅栏上,看着有两个端着大枪的黑大汉押着那个我们熟识的黄头发青年走了过来。黄头发青年双手背着,手腕子上绑着绳子,鼻、眼青肿,嘴唇上流着血。走到我们面前时,他歪着头看看我们,对我们挤眼弄鼻子,好像他心里挺高兴。
我们齐声喊叫他,一个黑大汉用枪筒子戳戳他的背,大声说:“快走!”
又是一天上午,我们扒着木栅栏,看到远处的铁路上,突然又插满了红旗,并且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数不清的人在铁路上吆喝着,不知为什么那么高兴。中午喝粥时,老太婆们分给我们每人一颗鸡蛋,并且对我们说:“孩子们,铁路修好了,下午通车了,你们的爹娘就要来接你们回家了,我们也侍候够你们了。每人一颗鸡蛋,庆祝通车典礼。”
我们高兴起来,原来我们的亲人没死,是那黄头发青年骗我们,怪不得把他捆起来哩。
我们很少吃鸡蛋,老太婆告诉我们要剥了皮才能吃。我们笨拙地剥鸡蛋皮,鸡蛋壳里都藏着一只带毛的小鸡,一咬唧唧叫,还冒血水。我们吃不下去,老太婆们用棍子打我们,逼着我们吃,我们都吃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趴在木栅栏上,看到铁路上的红旗更多了。傍晌午时,铁路两边的人嗷嗷地叫起来,有一个头上冒着黑烟的大东西,又长又黑的大东西,呜呜地叫着,从西南方向跑过来。它跑得比马还快。它是我们看到的跑得最快的东西。我们感到脚下的地皮打起哆嗦来,心里很害怕。有几个穿着白衣裳、戴着白帽子的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拍着巴掌叫着:“火车来了!火车来了!”
火车呼隆隆响着朝东北方向开过去了,我们的眼睛追着它的尾巴,一直到看不见了还在看。
火车开过去后,果然有一些大人来接孩子。狗被接走了,羊被接走了,柱被接走了,豆也被接走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三个老太婆把我领到栅栏外,对我说:“回家去吧!”
我早就忘记了家门,哭着央告老太婆们送我回家。老太婆把我推到一边,便急急忙忙地关上了木栅栏大门,门里边还锁上一把黄澄澄的大铜锁。我在木栅栏外哭、叫、求情,她们根本不理。我从木栅门缝里看到,三个一模一样的老太婆,在木栅门里边支起一只小铁锅,锅下插上劈柴点着了火,锅里倒进一些浅绿色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响着,锅里的油泛起泡沫。一会儿泡沫消散了,一些白色的烟沿着锅边爬上去。那些老太太打破鸡蛋,用木棍把一些带毛的小鸡扔到油锅里去,炸得啦啦响,扑棱扑棱翻滚。一股焦焦的香气溢出来。老太太们又用木棍把油锅里的小鸡夹出来,吹几口气,就把小鸡塞到嘴里。她们的腮帮子时而这边鼓起来,时而那边鼓起来,嘴里呜噜呜噜响着。她们在吃小鸡时都闭着眼,啪哒啪哒滴着眼泪。任我怎么哭叫,她们也不开门。我眼泪干了,喉咙哑了。我看到一株黑油油的树旁边有一汪混浊的水。我走过去喝水。我喝水时看到水边有一只黄色的蛤蟆。我还看到一条黑色的、脊梁上有白花的蛇。蛤蟆和蛇在打架,我很害怕,我很渴。我忍着怕,跪下用手捧水喝。水从我指头缝里哗哗漏。蛇咬住蛤蟆的腿,蛤蟆头上冒出一些白水。我感到水很腥。我有点恶心。我站起来。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我想哭。我哭了。我干哭,没有眼泪。
我看到树、水、黄蛤蟆、黑蛇、打架、害怕、口渴、跪下、捧水、水腥、恶心、我哭、没有眼泪……哎,你哭什么?你爹死了吗?你娘死了吗?你家里的人死光了吗?我回头。我看到那个问我话的小孩。我看到他跟我一般高。我看到他没有穿衣裳。我看到他的皮上生着锈。我觉得他是个铁孩子。我看到他的眼是黑的。我看到他跟我一样是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