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岁那年,已是小学三年级学生了。
班里的学生年龄距离拉得很大,最小的是我,最大的是杜风雨,已是个十六岁的小伙子了。他的个头比我们班主任还要高,他脸上的粉刺比我们班主任脸上的还要多。很自然地,他成了我们班上的小霸王。更由于他家是响当当的赤贫农,上溯三代都是叫花子,他娘经常被学校里请来作诉苦报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如何冒着大风雪去讨饭,又如何在风雨之夜把杜风雨生在地主家的磨道里,我们班主任家是富裕中农,腰杆子很软,所以,面对着根红苗正、横眉立目、满脸粉刺的无产阶级后代的胡作非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们的教室原先是两间村里养羊的厢房,每逢阴雨潮湿天气就发散羊味。厢房北头的三间正房是乡里的电话总机室,有很多电线从窗户里拉出来,拴在电线杆子上,又延伸到不知何处去,看守电话总机的是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年轻女人。她的脸很白,身体很胖。那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沙发什么是面包,但村里的一个老流氓对我说看电话女人的奶子像面包肚皮像沙发。她有两个女孩,模样极不相似。村里的光棍儿见了她们就说:“大平小平,我是你爸。”两个女孩起初很乖地呼光棍儿爸爸,后来不呼了。后来光棍儿再自封为爸爸时,两个女孩便像唱歌一样喊:“操你的亲娘!”看电话女人家里出出进进着许多穿戴整齐的乡镇干部,我们在课堂上,听到调笑声从总机房里飞出来。我隐约感到,那里边有很多美好的事情。有一天晚上,我去同学家看小猫,路过总机房,看到窗外站着一个人,走近发现那人是班主任。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让我们那位年轻的、满脸粉刺的班主任不满意,他经常毫无道理把我揪出教室,让我站在电话总机房外的电线杆下罚站,一站数小时,如果是夏天,必定晒得头昏眼黑,满脸汗水。
班里只有两个女生,一个是我叔叔的女儿,另一个姓杜,叫什么名字忘记了。她的双脚都是六个趾头,脚掌宽阔,像小蒲扇一样,我们叫她六指。六指长得不好看,还有偷人铅笔橡皮的小毛病,家庭出身也不算好,在班里很受歧视。我猜想我和六指是最被班主任厌恶的学生了,所以他把我和她安排在一张课桌前,坐在一条板凳上。虽然我和六指个头最矮,班主任却让我们坐在最后一排。
与六指同坐一条凳上,我感到十分耻辱,心里的难受劲儿无法形容,而杜风雨这个鳖羔子硬说我跟六指坐一条凳子要成为夫妻了。我当时并不晓得自己长得比六指还要丑,让我与她同坐一凳已是奇耻大辱,再让我与她成夫妻,简直是要了命!我的泪水哗哗地流出来,我哽咽着大骂杜风雨,杜风雨挥起拳头,在我头上擂,就让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坐在地上哭着,没听到上课的铃声敲响,却看到班主任牵着一个头发上别着一只红色塑料蝴蝶形卡子,上身穿一件红方格褂子,下身穿一条红方格裤子的女孩走了过来。
班主任端着一盒彩色粉笔,夹着一根教鞭,牵着女孩的手,径直朝教室走,好像根本没看到我的丑脸也没听到我的嚎哭,可是他身边那个漂亮女孩却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是那样的美丽,漆黑的眼仁儿,水汪汪的,像新鲜葡萄一样。她看我一眼,我的心里顿时充满说不清楚的滋味,竟忘了哭,痴呆呆地沉醉在她的眼神里。
班主任牵着女孩走进教室。我痴想了一会,站起来,用衣袖子擦擦鼻涕眼泪,战战兢兢溜进教室去了。班里同学们都用少有的端正姿态坐着,看着黑板前面的班主任和那个女孩。我悄悄地坐在六指身边。我看到班主任凶恶地剜了我一眼,那个女孩,又用那两只美丽的眼睛,探询似的望了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