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要以悲剧结束才显得美满。”记得分别时曾向她说过这样的话,但他记不清楚他曾向几个女人这样说过。近几年来在女人面前他必须十分小心,免得把跟这个女人说的话误记成是跟那个女人说的。有一次他对一个女人说:“我知道我答应过你一个星期给你写封信……”而那女人却惊叫道:“天呀,千万别这样,他最喜欢偷拆我的信……”他有点慌乱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出事,是因为他其实从来没有给女人写过信,即使给他曾经答应过的那个女人。
但他确定不疑地记得他曾向她说过那句话。一则是他曾向几个女人这样说过,其中肯定有她,更重要的是因为那对眼睛,她的眼睛,他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她的那对眼睛,即使现在在飞机上。那特别之处是她用那样恐惧的目光期待着高潮的来临。她屏住气息,全身的力气都从那对眼睛上表现出来,可以看得出每当做爱的时候她都要用每一根神经到处寻找性敏感点。而这敏感点却又在浑身上下乱跑,倘若在一瞬间被她的哪一根神经捕捉到了,她便会立即疯狂地抽搐起来,他不像她那样在高潮来临时要大喊大叫,而她从极端的静态到剧烈的躁动之间居然丝毫没有过渡阶段也使他惊骇。有一次他竟以为他是一个卡车司机,眼睁睁地看着他开的重型卡车从她身上辗过。留给他的最后一瞥就是那种恐惧的目光,她的快感在他看来竟惨不忍睹。他曾笑着说她这种目光破坏了他的情绪,她报之以微笑,但以后依然如故。
因为她有那种目光作为她特有的符号,所以他能肯定他曾向她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含着那样目光的眼睛就在他面前,尽管此刻正飞行在太平洋上空。空中没有云,蔚蓝色渗进舷窗。在向那对眼睛注视了好长时间之后,他猛然悟到当枪口对准他脑袋的那会儿,他自己的目光和她此刻的目光是如此相同。
他盯着前座上一个白种女人美丽的后脑勺,觉得自己的头皮发痒。就在遇见她之前不久,公安局一个管文档的干部拿了几页材料来,那是当年审讯他的记录。那个干部要换一本他写的书,并要他签上名字,审讯记录上面这样写着:
问:你是吗?不语。问:你现在的职业是农业工人?
不语。问:你出身反动家庭,曾当过教员,一九五七年因为发表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动诗词,被划为右派,劳改三年。一九六三年又因破坏生产,不服改造,散布反动言论被市中级法院判处管制三年。一九六五年因继续对抗,顽固坚持反动立场,判决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劳改三年。第二次劳改释放后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利用各种机会在不同场合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恶毒攻击党中央。你承认以上这些事实吗?
不语。问:你承认你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吗?
不语。问:(交待政策)你是惯犯,以上党的政策你都懂得,顽抗对你是没有好处的。你承不承认你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答:你说我反对就反对吧。
(该犯认罪)问: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有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不语。问: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是要枪毙的,你知不知道?
不语。(审讯员再三催问)
答:你说要枪毙就枪毙好了。
(该犯同意判决死刑,不上诉)
对了!就是她的那种目光,当枪口对准他脑袋上的时候。也许正是那种恐惧的目光更加激发了他和她做爱的兴趣,那超出了性欲的需要,他一次一次地要在她的眼睛中寻找枪口。所谓破坏情绪的话不过是调情中无话找话罢了。他喜欢她依然故我。他记得最后一次是在她寄居的小屋中,有一闪一闪的电弧光从高处有力地穿透进窗户。他们俩的肉体就在这蓝色的电弧光中焊熔在一起,通体成为一块蓝色的玻璃制品,亮晶晶并且光滑。街对面有一座大楼正在修建,入夜仍不减它的喧闹。金属砖块的碰撞淹没了无语义的喃喃细语。空气闷热,小房里永远悬浮着见面与分手的匆忙。他记得正是在一道最强烈的电弧光的照耀中,在他们俩暗自松垮、剥落和崩溃的时刻,他向她说了那样的话。
这句话并没有守诺什么。其实,他想说,原先,我们手牵着手,就像一道波涛,在汪洋大海上恣意地欢快奔跑,但最终砸在岩石上。我不知你怎样,我是看见了眼前有一片红雾。血,从血管中迸出一团飞沫。虽然声音还是像手指般的温柔,从你脸颊缓缓地流向你的耳朵。你仍像往常一样闭着眼,像往常一样不顾一切地享受着我;我仍像往常一样睁着眼,像往常那样不顾一切地享受着你。但你我都意识到了终点——结束!这时,我没有干扰他,没有在他耳边大喝:“完了!”但我听到他向她说这样的话就可气可笑。什么“爱情要以悲剧结束才显得美满”,我可怜女人从中没有听出规避与退却的味道。他的心其实已容不下爱情。他把这句话放在口袋里,每次做爱完毕就把它掏出来擦汗。他说这话时把面孔关闭得紧紧的,好像很深刻,把做爱提升到哲学的高度,实际上他在和她、和任何一个女人进入爱情之前就已经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