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清楚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杀死他。当然那肯定是我和他分离之后。但当初我审视他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想法,他变得使我越来越不能容忍,还是以后的事情。
可是事情竟然也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他和我的愿望最终趋于一致。在我让他应该死的时候,他自己已欣然同意将躯体交付死亡。这省却了我许多事,省却了许多烦恼。在他死的那一刹那,我们终究合而为一,那一刹那无比愉快,愉快得超过了和任何女人的任何一次做爱。
在砰的一声枪响以后,我和他了却夙怨。他已经消失,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等待一个女人用戴着戒指的手来覆盖下我的眼皮。他曾经主动地去寻找过死亡。死亡是一次壮举。由于这种壮举一生中只能进行一次,因而具有绝顶的重要性。那是在劳改农场的一次晚点名之后,他一面听着“一、二、三、四……十二、十三、十四……”的报数声,一面思索着寻死的方法。目的确定之后,方法是很关键的。没有月亮,天和地都一片漆黑。仿佛有星光,还有队长手中的马灯乱晃。各个组的报数声都隐没在黑暗里,成了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又像是打在沙土地上的噼噼剥剥的干燥的雨点,寂寞地响成一片。“完了!”他在心中反复呼叫。他觉得他自己就漂浮在“完了”的波涛之上。“完了”的暗示不断地从远方如潮水般涌来,他脚下没有土地,任凭“完了”冲击。“完了”,这个词毫无意义,他力图在“完了”这个词中寻找意义,那还是后来的事。点名完毕。没有人逃跑,也没有人死亡。这表明这一天是劳改队最平静也是最乏味的一天。“完了”推动着他,随小组其他劳改犯一起回到号子里。土墙上砸满长长短短的木头橛子,一根根像竖起来的树林。若干年后他在巴黎的布洛涅森林看到一株株栽在土地上的树,马上就想起竖在墙头上的这片树林。有人燃起了油灯,可以看见所有的木头橛子上都挂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包袱物件,琳琅满目。劳改犯们充分利用了狭小的空间,将自己的财产立体化,但也更缩小了自由的范围,人们举步维艰。当劳改犯们磕头碰脑地摸索到自己三十厘米宽的铺位,父父躺在稻草上,他却抓起早已藏在稻草下面的绳子,趁乱溜了出去。
一会儿,灯熄灭了。他在外面看见一个个号子的灯顺序熄灭,现实的人间宛如一艘船逐渐飘然远去。最终世界向他告别,这时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天极高极高,然而和地一样黑暗。死亡竟这样容易,这是始料未及的。
但死亡毕竟还须经过最后一道工序。处死自己的躯体并不比杀人省劲。许多年后他因为失望和愤怒曾多次想自杀和杀人,都是因为考虑到费劲而终止,并不是出于他的胆怯和善良。趁着最后一顿晚餐——那一碗稀薄的米汤还没有完全消化,他拖着绳子走到打谷场,一边走一边听见胃里咣里咣荡地响,好像他是一头拉着水车的毛驴一样。
他经常想出奇制胜,经常想创新,但劳改队给予他有限的条件却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寻死,也必须用最古老最传统的方法——上吊。老实说,这种死法是很无趣的,使人直到死都体验不到生活的新鲜。他握着绳子在打谷场边的一个碌碡上坐下。人在自杀之前必须有一个短暂的停顿,经过一个思考的过程,这也仿佛成了一个通例,一套固定程序中的一个环节。没有任何人教导自杀者如何寻死,但每一个自杀者都会不自觉地重复这种古老的习惯。想必自杀和杀人一样,在数百万年之前已经由不断重复的行为编入了我们祖先的精液,成了遗传密码。“算了!”他心里想,既然当权者玩弄他的天真,既然政治的欺骗都没有玩出什么历史的新花样,他在自杀方法和程序上都落入了前人的窠臼也不必感到羞愧了。尽管有两滴清泪流下来,但那两滴清泪却有另外的含义。当然,事后他方才知道,流两滴清泪也不过是自杀的程序之一。碌碡冰凉,整个世界看来只有他的屁股是清醒的。一切都想好了,想通了,当大脑里面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之后,也就意味着遗忘。而他知道他其实并没有想好,没有想通,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想好、想通。将一切遗忘,那还是在他成熟之后。但他坐在碌碡上的那时,他真的以为他是如此通达。四周弥漫着稻谷的气味,能感觉得到有一股暗香在地面浮动。某种秋虫应合着天上星星的闪烁,把那微弱的光转换成唧唧的叫声。没有风,但有气流在脚下汹涌,摆脱了折磨人的繁重的体力劳动,不去考虑什么身份、境遇、前途、责任,黑暗的风景也顿时呈现出美丽缤纷的色彩。他抚摸着绳子,那是一条用旧的麻绳,柔软而且光滑,在凛冽的夜气中像一条死去的蛇。这时他觉得有一丝阴森的仇恨和令人心悸的爱意纠缠在一起,从心底冉冉升起。仇恨和爱意皆没有目的,没有对象,而是一种冲动,一种滋味。他努力追随这种体验,捕捉这种体验,但转瞬即无,心头又只剩下临死前的空茫。那两滴清泪实际上是青春的分泌物。那年他二十三岁。在我最后用枪将他击碎之前,他居然微笑地直面对着我,使我知道他死得心甘情愿,使我认为他真正该死。这种微笑,才表明他已完全老化。透过模糊的泪水,他蓦然发现月亮。先是清冷的光和影子从远方漫延过来,还带着□□的音响,仿佛是干涸的土地正在被水滋润。接着,打谷场边的白杨树梢上一群乌鸦开始聒噪,黑色的羽翼习习生风。地面的阴影到处乱窜,有的黑影竟然跳跃到土墙上、谷垛上和他的身上。星星隐去,但秋虫却鸣叫得更加响亮。手中的蛇复活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知道那不过是他的手在颤抖。
一瞬间月亮便跃到小树林上面。橙色的月亮好大好大。许多年后他都能一直看见那轮月亮。那样的月亮和那样的月光,宇宙间只能出现一次。后来他看到的所有的月亮,都不过是那轮圆月的复制品。地球和月球都变得越来越稀薄,越来越乏味了。那轮君临在小树林上方的月亮和太阳一样,充满着朝气,充满了生机。小树林中的一棵棵树历历可数,全部向上伸展挣扎,又似乎是月光将它们拔高了。并且,从那边还传来树林的喊叫,霎时间传遍旷野,又从旷野的尽头返回回音,“啊啊”地响彻田野的空旷。树的呼叫惊醒了他。他猛地抬起头来,发觉他头上已长满狗尾巴草。他已经在碌碡上坐了许多年。与此同时,橙色的月亮发射出蓝色幽幽的光,一会儿,大地就淹没在蔚蓝色的海洋之下。有水波在抚弄他的短发,那种感觉像是母亲的手,从不可见的空中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