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把绳子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提着它趿拉着破鞋吧叽吧叽地又返回牢房。就在这时我和他分离。我看见他的身后拖着一股颤颤抖抖的白烟,转瞬间便消失在夜色中。那是他的胆怯和犹豫冒出了他的头顶。从此他被这种白烟所笼罩,自杀未遂完全败坏了他的勇气。
这是一次死的演习。这次演习为他以后的许多次讲话提供了内容,他越说越玄奥,越说越神秘。而他一旦力图探求他为什么要去死和为什么又不想死的动机意义时,他不知道他从此就堕落了。其实他为什么要去死和为什么又不想死的动机和意义他永远也不能理解,更说不明白。他只能用华丽夸张矫情之词来填满所谓生活的“意义”。他虽然活了下来,但从此便善于欺骗自己和善于欺骗别人。
但是,“完了”这个词从此跟定了他,不论他在公众场合或是在和女人做爱的时候,只要他处于非常失意或非常得意的状态,我便会在他身边喊一声:“完了!”
这个词涵盖了一切。我有一对不知疲倦的眼睛。我随时随地密切注视着他。他有时想和我交谈,而我永远只向他说这个词:“完了!”我和他分离后,只有在他濒临死亡时我才能和他合在一起。果然,这次演习使他后来几次濒于死亡,于是死亡把他搞得筋疲力尽。因为那次演习之后他迷恋于所谓生活的“意义”,迷恋于华丽夸张矫情之词,并把这类语言奉为人类思想的成果,所以语言之外的真实的现实常常搞得他痛不欲生。凡是试图用语言去概括和表达超语言的意境的人都会遇到这样的下场。所以他经常想到死,死亡成了他的习惯。但被死亡搞得筋疲力尽的他已无力去死,或是懒得去死,这时就需要我的帮助了。我曾想,一定有许多人像他一样想寻死而没有力气和没有心思去寻死。生,对于一些人来说仅仅是一种习惯,一种惰性罢了。如果死亡和散步一样轻而易举,人口过于膨胀的世界至少会自动消失掉三分之二。
二○○○年的某一天,报上披露了一则消息:除老人和患不治之症的病人能享受的“安乐死”之外,又新创了一种死的方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盛行的气功和特异功能热,发展出一个新的分支:沟通生死。说来这个方法也非常简单,就是把没有力气和懒得去死而又的确想死的人引导到一个新的境界。人的肉体死了,灵魂却将生活在灵魂的想象中。也就是说,术士能把灵魂从肉体中抽取出来,像准备移植的人体器官一样保存着,让它在漫无边际的太空中爱怎么活便怎么活。据说去做沟通生死术的人非常多,人人都想生活在虚幻的理想中,术士们和卖肥皂的商店门前一样排成长队,不同的是他们挎着的不是购物袋而是骨灰盒,要想提前死亡的人还非走后门不可。这天我怂恿他去。因为这年他整六十五岁,据《黄帝内经太素》一书中说,人到了六十五岁,肾气大衰,天癸枯竭,和女人恋爱和做爱的心思与精力都一蹶不振。既然如此,被数次死亡折磨成碎片的他便没有再让肉体存在下去的理由。
术士手术室的四面墙壁漆成黑色,上面挂了几幅超现实主义的绘画。有一幅图画画的是地壳的断层,中间竖着一只被断层割裂开了的瞎牛眼睛。这幅图画被题名为《社会》。坐定之后,术士先倒了杯清水放在他面前,叫他凝神注视着这幅画。术士说这是根据他的眼睛选定的。“你必须完全相信我,”黧黑的术士阴沉着脸说道,“你要把你想象中的天堂告诉我。这样,我才能让你的灵魂在那里面活动。”
可是,术士的第一句话就令我反感。我纵观他的一生,所有的人和组织都要他付出完全的信任,可是往往使他上当受骗。还有,所有的人和组织都要他先把心“交出来”,要他坦白交待,这套把戏最终已叫他厌倦。想不到进入天堂之门和进入地狱之门同样必须首先钻进一个圈套。他忽然发现那幅题名为《社会》的图画画的不是地壳断层和瞎牛眼睛,而是人体皮肤的横断面和一个被皮肤横断面分裂开的女性外生殖器。“你想进入一个什么样的天堂呢?”术士的声音沉闷得发黑,他们两人如同坐在一口坛子里。“是一个基督教的天堂?在那里你将和上帝在一起,在你周围飞翔着许多带翼的天使。还是你愿意生活在伊斯兰教的天堂?在那里将有无数黑眼睛的美女给你做伴。而佛教的天堂则既虚无缥缈又极为现实,它让你重新进入人类社会,只不过那已是轮回到你的下一世,你将享受一个既富且贵的命运。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你也可以选择这样一个天堂,在那个天堂的门口用黄金砌着这样八个闪闪发光的大字……”没等术士说完,我便急急忙忙把他拉走。不仅是他,整个人类的想象力都已涸竭,理想已经被咀嚼得单调了,由于再也没有新的创见,所有的天堂都逐渐被稀释得如同一杯杯白水。幸福其实是一种感觉,是感觉的一个过程。我知道数次死亡虽然没有杀死他的肉体但已杀死了他感觉幸福的那根神经,如同牙医杀死了牙神经一样,冷热酸甜于他都无所刺激。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要进入一个什么理想的天堂,而是要把破碎的灵魂拼凑起来,大体上像个样子。在天涯四处寻找散失的碎片的历程中,也许会从哪个垃圾堆和荒原中找到一截能感觉幸福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