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着我的中学时代的那个菜罐早已被酸菜中的盐蚀得外边一层白,回家来把绳系儿割断,母亲装着了辣面放在了柜台上。20年后,我喜欢每写一部长篇小说时脖子上就佩戴一件玉或石,作品完成后就将佩件赠送给我所心仪的人。再后,我热衷了收藏,其中最多的就是唐代陶罐和汉代陶罐,它们大到如瓮,小到如核桃。每每欣赏它们的时候,就想到了我的那只酸菜罐。那是个没人能接受赠送的年月,装辣面的菜罐后来不知如何就没有了。在相当长的岁月里,我不堪回首往事,在城市的繁华中我要进入上流社会,我得竭力忘却和隐瞒我的
过去,而要做一个体面的城市人。母亲被接到城里与我同住后,有一天突然记起了那只酸菜罐,母亲竟也说不出那只罐子后来是怎么就没有了!我想,一只普通的罐子的存亡没有被记住,这是应该的,长长的日月就是这么逝去的。世上的万物都是来自于土、树木、鱼虫和人物,末了又归之于土,我们都不过是尘土的一场梦幻。如果我现在不是城市人,不是一个作家,不是过着还算优裕的日子,不是要写这本书,对于菜罐将不再提及。试想,世上有多少怀念母亲和老师的文章?细查一下,作者都是有成就有地位的名人,不是所有的人不热爱自己的母亲和老师,而是名人才有歌颂母亲和老师的价值与意义!母亲讲,她却是记得我的堂弟的那个菜罐的,堂弟比我低一个年级,同我在一年里毕业,他的菜罐原本是瓷的,类似于沙锅,毕业后家里就用它做了熬药罐。这只药罐一直在村里使用了许多年。谁家有病人需要熬药了,就来借,熬过的药汤喝下,药渣则倒在村头的十字路口,用意于散病。病好了,药罐是不还的,还药罐有还病的忌讳。再要谁家有病人了,再去借着药罐去熬药。堂弟的酸菜罐救活过无数的村人,我的酸菜罐没有这份功德,它默默地消失了!
初回村的数月里,我们是出了鸟笼的鸟儿,终日快活。早晨一般起来得很晚,总是母亲揭了被子,用扫炕的条帚磕打着屁股:“还睡,不上学了就这么睡,睡死呀?!”起来仍是迷瞪,蓬头垢面地要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或台阶上半个小时。有时也是起来得非常早的,那是头一天夜里几个同学约定了要去3里外的另一个同学家的,或许是堂姐的婆婆家过红白事,家族里要去许多人,去了能吃到人家的柿饼和核桃。中午里,我们去丹江河里戏水,爬到高高的石堤上往河里扎猛子,或者手探进石堤的石缝里摸鱼。丹江里有一种五彩鱼,颜色极其艳丽,但我们摸到鱼却是不吃的。老家的人是从来不吃鱼、虾、黄鳝、鳖的,即便在1960年遭年馑,将村前村后的树叶树皮全吃光了,也不去吃鱼吃鳖。我们偶尔将鱼在锅里煮了吃,大人要将锅碗用草木灰洗搓数遍,祛其腥味。在石缝里摸鱼,常常会摸出蛇来,这蛇是不会咬人的,顺手扔出去,它会从水皮子上斜斜地游走,样子甚为优雅。大人们最反对我们在正午去河滩,因为正午和子夜一样,是鬼出没的时候。村里曾发生过一人在正午去河边的芦苇丛里割草,突然头往沙土里钻,待人发现后已死。鼻孔耳里口中眼内全是沙。我们并不怕鬼,将鱼用荷叶包了,再用青泥包,拾柴火在河堤上烧,待青泥烧干,掰开来吃鱼肉。当然是吃一半扔一半,只觉得好玩儿。待回到家,很老实地溜进门,母亲问哪儿野去了?回答在魁星楼上下棋睡觉了。母亲伸手在我的肩头一抓,抓出五道泛白的指印,立即生了气:“这是在魁星楼上?河里哪一年不死几个人,你好好去么,去给横死鬼当替身吗!”玩儿过水,经太阳一晒,手在身上能抓出白道的。至后,我们再从河里出来,要先去泉里擦擦身子才敢回家的。
到了夏末,河里开始发大水。在小的时候,丹江的水常常漫过大堤,淹到村里来。有一次水来了,人都往房上跑,眼见着水浪“啪”地把房门压倒,好像是压倒了一张硬纸板,随之浪又一收,水从屋中退出去,柜子、箱子、包谷棒子、被子、筛子一溜带串地也跟着出去了。但现在丹江没那么大的水了,河堤上响着巡堤人的锣声,村人都去护堤,水终于没有翻过堤顶,而人们就开始用长长的捞斗站在岸边捞水面上的浮柴。浮柴里有粗的树、鼓着肚子的死猪,胆大的人就钻进水里向树和猪游去。我不敢,用绳子将自己拴在岸边的树上,只是捞那些树枝柴棍。天黄昏时刘叔则捞上来了一个女人,他以为是一头猪,待抓住了才发现是人,骂了一声:“你要拉我当替身?!”丢开手,又去抓那一根木头。但那女人翻了一下身,说了一句:“救我……”,刘叔才知道她还活着,便又去抓她,她却一下子死扣住刘叔,刘叔险些随她一块冲到河中去。刘叔一拳把她砸昏,抓着那一蓬长发到岸上。这是一个50多岁的女人。女人被背回了村,俯身架在牛背上,牛被牵着在大场上小跑,女人就在牛背上“哇哇”地吐水。她开始说话了,说的是蛮语,她说他们一家人都淹死了,跪下给刘叔磕头。这女人再没有离开棣花,嫁给了一个老光棍儿,逢年过节,老光棍儿和女人就提了鸡蛋来看望刘叔。我那时常疑惑,刘叔怎么不娶了她?刘叔的婆娘是个母老虎,整日像个茶壶似的一手叉腰一手指了刘叔骂,刘叔竟能容忍了婆娘而把那个白胖胖的女人送给了老光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