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庾。”
他听见我的叫声,似乎骇了一跳,扭头茫然地瞪着我,脱口而出说:“灯……”
我看见他的一半脸被灯光照亮了,而另一半脸则淹没于房间的暗影中,反差鲜明,更显出一半的明亮和另一半的晦暗。
“秦庾,怎么了?”
他那种柔和的眼神,我久已不曾看见。我自己那种柔和的口气,我久已不曾得闻。我为儿子感动着,也为自己感动着。望着儿子纯洁稚气的眼睛,我忽然想去拥抱他,恍若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像他小时候我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但是,我也意识到:
他比我高大——高大得多。
在他面前,我还有力量去帮助他、支持他、抚慰他吗?
只见他缓缓地转过身,最终面对我站住了。他的背后,落地灯亮着柔和的光,而他的面孔却长久地沉浸在暗影里,被黑暗浸透了。
沉默良久,他张开嘴:“妈……”
听起来居然有一种奇异的亲切感。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没听见过这样亲切的招呼了。此时此刻,他令我骄傲地意识到:我是他妈妈,他是我爱的儿子。
我站在房门口,注视着面孔漆黑一团的秦庾——他似乎很疲倦,又很困惑,但前一段日子他浑身上下所流露出的烦躁易怒突然消失殆尽了,代之以孩子般纯净的伤感。噢,他终究还是一个孩子,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过去我为他做的太少太少,现在,我能做什么呢?
夜色沉沉。我身后的房间里,电视机起劲地播放着国际新闻。都过去了——全世界的风风雨雨都从我的身后不动声色地过去了;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是我的儿子——我能为他解决他的问题吧?不靠丈夫、不靠老师、不靠整个吵吵闹闹的社会,作为她的母亲,只作为他的母亲——我能为他解决他的问题吧?
我望着我的儿子,向他挪动了我的脚步。在我移动的一刹那,他似乎被蓦地骇了一跳。我看见他浑身短短震动了一瞬,紧接着姿势都变得紧张起来,流露出逃跑的趋势。我赶忙加快步子走过去,到他身边,用手搭着他的肩,说:“秦庾,你总不会连妈妈都要怕吧?”
他垂下头望着我。我仰着头,搭住他肩膀的手臂斜斜地像在他和我之间搭了一座梯。他是这样高大,而我是这样矮小。自从几年前他身高突破一米七○之后,我就没有再和他如此接近地对峙过——我极不习惯和他之间二十多公分的落差,简直有被他压倒的危机感。我有点吃力地仰视着他:这真是我的儿子吗?我所记得的儿子,好像还是那个要使劲伸长手臂才能吊上我衣摆的小跟班,在我身前身后颠来跑去的——那时我每件衣服的下摆都被他抓得皱巴巴没法服帖;然而现在,我仰视着他,无法相信是他长高了,反而错觉是自己在变老、在缩水,最后成为一个风干的老太婆——我忍不住想问:这是真的吗,秦庾?你真的超过了一米八五吗?我端详着他——他的眉眼还带着几分明显的稚气。我十分熟悉这张脸:从小他就眉目疏朗,大地方长得极其开阔,小地方又藏着些可爱的特点——比如他的人中很深,而上唇中部则微微往上翘起,以至于说起话来给那张嘴造成一种奇特的姿态,好像嘴唇本身是有思想、有情感的,不说话时又现出闭得很紧的模样,流露着缄口不语的细腻敏锐;又比如他眼角边那几条若隐若现的细纹,并不让他看着显老成,反而增加了整张脸的孩子气,就像是他故意用手指头牵动眼角拉出来的痕迹,机灵而调皮,不注意看又是绝对看不出来的……这些小小的细节,也许只有做母亲的才会发现吧?这能算是对儿子的一点了解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很久以来头一回认真地端详长大的儿子,居然能发现这些从他是小孩起我就熟悉的细节,这令我多少增加了一点安慰和信心——秦庾,你总归是我的儿子,你不要逃了,逃也逃不掉的。
他也同样在端详着我。望着望着,他猛地开口说:
“妈,你怎么好像没有老过啊?”
我笑起来,把他摁到沙发上,自己也在一边坐下,答道:“我还想说,秦庾,你怎么会长那么大了啊?”
他一听,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把几绺头发压到前额上去了。我看着他,想:他这个样子多熟悉,多像他小时候和秦磊一起出去晨跑,回来时头发湿唧唧地搭在前额上的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