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么,”他有点羞涩地答道,“一长一长就大了呀。”
“你长大了,妈妈就要老了。这是肯定的。你最多可以说,你的妈妈比别人的妈妈看上去年轻那么一丁点儿。”
他抓着我的手,去褪我无名指上的戒指,褪到一半又反褪回去,接着重新来,一次又一次。弄着弄着,他低垂脑袋,又说:
“为什么你就比别人年轻?”
“因为……这里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是因为我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这个家庭给了我良好的心态——”
“就这么简单?”
“那——你觉得额外还该有什么?”
他抬头望着我,一半脸在灯光里,一半脸在暗影中,眼神罩上了一层雾——他整个人忽然之间变得凝重起来。半晌,他掉过脸去,对牢脑后的灯,留给我一个带着乌黑后脑勺的背影——白炽灯在他脑袋周围勾出一条金边,可以看清他脖子边缘纤细的绒毛,非常柔嫩和可爱。
“我不知道——”他把脸沉浸到白炽灯的光明中去,说,“可是,总该比那个多吧?要是你对你周围的东西不满意的话——总该比那个多吧?我过的日子总不能老像现在这样吧?一个人活着,怎么能什么都不明白呢?”——他突兀地扭过脸,瞪牢了我——“妈,你就不烦吗?老和同样的人待着……老和像爸这样乏味的人待着,你就没烦他吗?”
惊讶中,我不觉攥紧了他的手。一时语塞。
“不会的,”我很急地辩驳道,“不会的……不会。我和你爸不会觉得烦。爸爸……爸爸有时是乏味——可妈妈有时也很乏味……我们两个人都是很普通的,分开看,我们谁都不怎么,但我们在一起,组成一个家,就好得多了……秦庾,听我说——一个人往往已经很复杂了,你用不着到处去冲撞、撞得满头是血地回来,那样会很痛苦……也许,也许你现在还不能了解,毕竟你还是小孩子,但将来你总会了解相互关心、相互提携的重要性。知道你这段时间为什么不快乐吗?知道你为什么想不通很多事吗?因为你一个人实在太单薄、太无助了,你需要其他人来拉你一把……可能你需要其他人来支持你切断你的童年,你这种孩子状态持续太久了——你想到过爸爸妈妈吗?爸爸妈妈虽然也有缺点、也有失误——可能我们曾经带给你的只有挫折感和失落感——但是,爸爸妈妈总是可以帮助你的人……到底在厌烦些什么呢,你?”
我弯腰去看他低垂的眼睛——他的眼睛是静止的,整个人都是静止的。只听见他缓缓道:
“烦就是烦。什么都烦。今天在奶奶家里,我真希望太阳把我给晒化就完了。妈,你不知道的,你周围的人和事都颠倒错乱了……还有,你不知道,一个人会忽然死掉的,真像天方夜谭……我还以为她蛮正常,其实她早就死了。你早上出门去,就保不定会碰见哪个认识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乱七八糟地躺在马路上——这叫别人怎么还能走出去?满世界都是颠倒错乱,还有死人、死猫……”
“秦庾,你到底是烦别人,还是在烦你自己呢?”我打断他,问道。我看他在变得越来越烦躁起来,想着还是及时制止他说下去比较好。
他没有任何反应,低垂着头继续说:“不是那样的。不是的。根本不是。一个人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就算了呢?说死就死。我现在压根儿就怀疑她有没有存在过——说不定她早就死掉了呢?说不定我是在做梦呢?说不定要死的人是我呢?妈,我从没碰到过这么离奇的事……都像假的……我就是想不出……都像假的……假……”
他在极度的痛苦和迷惘中,头越垂越低,整个人快要在沙发里蜷缩起来了。我手足无措地望着他——我的儿子。他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谁?他到底碰到了什么呢?什么?他怎么竟会变得如此疲惫无助?我望着他——我的儿子,他还小,还很需要指引和援助。我是他的母亲,可过去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伸出手臂,把他整个揽进怀里,让他的头深深埋藏于我的庇护中。像他还是婴儿那会儿一样,我轻轻摇着他、颠着他,试图平复他的惊慌迷惘。我的儿子,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是什么让他这样抽搐?是什么让如此高大的小伙子在这里活像一只受惊的老鼠?是什么?我抚摸他的头发,轻声安慰着:“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就告诉妈妈吧,好吗?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了,好了……”我感觉得到他的呼吸——我和他之间,突然没有那些距离了。我紧紧拥抱他,想:他,我的儿子,终于回来了!我也是一个像同事小林一样骄傲的母亲。我再也不愿意放开我的手了。
儿子在我怀里,突然静止了。只见他抬起头,眼睁睁地望着面前的空气,眼睫毛忽闪忽闪的——他仿佛感觉到什么东西刚刚掠过他的头顶似的,满眼都是光彩。
我讶异地看着他。良久,他垂下眼睛,轻声说:“妈,放开我吧。让我去睡觉。”
我愕然。就在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松开双臂的当口,他再次求告道:
“妈,我要去睡了。”
ttp愕然。我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