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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4  ★★★收藏章节〗〖手机版

上个星期,秦庾逃到郊区他奶奶家去,落下了考试。那天我和秦磊出去开会,也是傍晚才回家的。一进家门,电话铃就响了——他班主任来告状,说他今天根本没去考试。我听了,吓一跳。挂上电话,我看着秦磊——他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歪着,松了领带,正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揉他的脚。我说,秦磊,你儿子可真了不起。他抬头看看我,脸色有点变了,手还是不停地揉着脚。我接着说,他没去学校考试。他一听,整个人都静止了,直直瞪着我,瞪了半晌,低下头又去揉脚,咕哝着说:随他的便,他身份证也已经领过了。我站在电话机旁边,站了一会儿——我在等他说句话,但是他没有。我真佩服他:在儿子不知去向的当口,他还能坐在这里一个劲儿地揉脚。室内安静异常,墙上的钟发出“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我背靠墙站着,对这安静很害怕。似乎是为了打破这种寂寂无语的情形,我往前走了一两步——他仍然在揉脚。

一转身,我躲进卧室,坐在床沿上,一边不时地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好像整幢房子里都没有人。卧室连着阳台,我突然想起,早上晾出去的衣服还没收进来,于是赶忙走到阳台上去收。阳台上也是寂寂的,远处有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我拉过竹竿,把衣服统统撩到手臂上。忽然想,我们秦庾小的时候似乎不大出现跟别的小孩追逐打闹的情况——我们秦庾在心理上会不会有点不健全?

收完衣服,我走进房间,把衣服撂到床上,又扭头看看外面——天色正在暗下来,对面的楼房里,透过被油烟熏脏的玻璃窗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看上去活像楼房的创口——天已经晚了,而秦庾不知去向。我扭头走出卧室,看到秦磊仍然歪在沙发上,正闭目养神。我望着他——他显得疲惫不堪。“秦磊,”我开口道,“你真的不想想办法?”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与我平视。半晌,答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直到那一晚我才相信,在一起共同生活了那么些年的人也会有相互难以理解的时候,当秦磊半闭着眼睛说出那句“我能有什么办法”时,我差不多要以为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我所熟悉和深爱的那个男人——他看起来如此颓唐、如此衰老,他不关心儿子、不关心家庭,也没有勇气去保护什么——他似乎没有负担任何事情的能力。我长久地凝视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我竭力地压制着对他这一举动的厌恶;我认为不应该为了这么一个几乎出于无意识的举动就去厌恶他,但是他看上去活像一个老头子,非常令人厌恶。

我已经看够了这一老一少的男人成天的明争暗斗。父子之间不知为什么变成了这种男人的较量关系;而我在一边厌烦地看着;我不明白秦庾为什么成心惹人生气,也不明白秦磊为什么就是不能对儿子稍微宽大一点——他们两个人,只要相互妥协一点点,事情就能顺利地解决,可他们谁也不肯先让一步,实在令人费解。也许是为了抗议,我翻出电话簿、提起电话,开始一个挨一个地给秦庾的朋友打电话。我故意用了很大的声音:“喂,请问秦庾在你家吗?”“喂,今天秦庾有没有来你家?”“喂,知道秦庾回家了吗?”“……”满房间都充满了我的声音。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些无意义的电话,只知道自己应该找些事做做,而不是站在这个寂寥的房间里、守着眼前老态毕露的男人。

秦庾回家的时候,夜色已深,我瞥了眼墙上的时钟——差不多十一点了。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秦磊在大约半个钟头之前第三次走出家门,走的时候照例说:我去看他回来没有。我不知他是真的去看儿子,还是为了躲避家里的死寂——直愣愣地坐在房里挨过这漫漫长夜,我同样难以忍受。家里空荡荡的,门和窗都直直地大开着;这个充满委顿和不知所措的灰黑的夜缓缓地在我的家里蠕动,简直令我厌恶。我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正对大门的门道尽头,有点痴傻地注视着楼道的转弯处,望得久了,觉得那个弯势有一种深度,走过的人也许会陷进去——我就自言自语道,等一下秦磊回来时提醒他小心一点。为了不至于太无聊而陷入胡思乱想之中,我拿了一件秦庾的衬衫——他一直抱怨说衬衫上的纽扣松松垮垮有掉下来的危险,我想到要帮他缝一缝。门道里的灯在我头顶上亮着——几星期前刚换上去的节能灯泡,亮得荒唐——我仔细端详手里的衬衫,看来看去,觉得每一个纽扣都有危险,于是挨个把所有的都拆下来重新缝了一遍;完成之后检查,仍然不放心——越看越不放心,自己知道不正常,赶快去把衣服放好,再坐回板凳——坐了一会儿,老是挂念着那几个扣子,熬不住,还是走进房间把衣服拿出来,拆了重缝。一边缝,我一边注意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虽然没有人,可楼道里老有些窸窸窣窣的小声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听了叫人觉得微微地毛骨悚然;我忽然十分害怕,因为这才意识到:这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面只有我一个人,而夜已经很深了——我说不清怕什么,总之是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心往身体的四面八方扩散。我打了个寒噤,站起身,走进房间去开电视机。正在播放一个什么电视剧,屏幕上的女人把整个上半身从大楼的窗户里探出去,摩天大楼高处的风把她的头发掀得像一群狂乱的黑蝴蝶——她先垂下头去看地面,镜头跟着刷地挪至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接着又慢慢爬升,最后还是转到那个女人,只见她以一个优美的姿势缓缓地引颈向天,张开双臂,看上去活像一只无力起飞的大鸟,于是镜头往上推,一直推至湛蓝辽阔的天空——那种蓝色非常明亮,在乌黑的深夜横空出世,突兀得不真实。我着迷地凝视着闪闪发光的电视屏幕,猛然听到一个和电视剧中的天空同样嘹亮的声音在门外叫:

“妈妈!”

我习惯性地答应了一声,跑出去看——秦庾好端端竖在门口。

“你还知道回来么?”——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他看看我,又扭头看看身后的楼道,沉默半晌,仿佛不敢进门似的,又说:“妈——”

我往后退了一步,示意他进来。看到他用一只手撑住墙,用另一只手解鞋带、换拖鞋,我居然暗暗如释重负地想:好了,没事了。

走进房间,我又瞥一眼电视机:电视剧结束了,正在打字幕。秦庾从我卧室门口走过去,又退回来,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朝里看,看着看着,突然又叫:“妈……”我扭头看看他,发现他非常高大,站在房门口挡住了客厅里的灯光。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是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为难,仿佛有什么事要说,又说不出口似的。我想了想,说:“你先去休息吧,明天还有考试。你的事以后再谈。”他“哦”了一声,走开了。

我瞪着闪闪发光的电视机,有点若有所失。我开始侧耳倾听卫生间里的响动,却什么也听不见;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蓦地跑出房间,去看他睡了没有。只见他正站在客厅的沙发前面,探着身子眼睁睁凝视墙角里放着的一盏落地灯,一动也不动,姿势非常尴尬。我正好看见他的侧影:整个半张脸都被白炽灯光照得清清楚楚,眼睛不时忽闪忽闪,像爱光的蛾子;我长久观察着我的儿子——一点一点地,我认出了他三岁时的神情:我所熟知的神情。那没来得及蜕去的稚气罩上了青春期的骚动,显得有些不安、有些无助,但却是光明的、炽热的、新鲜耀眼的,在郁郁的黑夜中横空出世。我望着我自己的儿子,很久很久——我不禁有一点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