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油麻地,万木枯索,田野显得贫瘠而无一丝活气,艾绒走出门外时,所见无非是残枝败叶,无非是断梗飘蓬,无非是冻僵的灰白色的土地与整日苍黄的天空以及漠然的流水。她觉得油麻地的冬天,分外的冷,分外的荒凉。
她觉得自己成了一条帆去橹毁的小船,漂流在无岸的水面上。
好在有杜元潮可以让她思念,好在有采芹会不时地来探望。在这冷寂无声的日子里,期盼采芹的到来,则成了她心中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们以姐妹相称,采芹称艾绒为“绒妹妹”,而艾绒则称采芹为“芹姐姐”。她们喜欢这样叫着,这样叫着的时候,会有一种暖流从苦涩的心田甚至是从苍白的灵魂流过。这样的叫声中,还有一种她二人都很喜欢的淡如秋菊般的忧伤。
她们一起收拾艾绒的屋子或是一起收拾采芹家那已无人居住的院落,她们一起去菜园拔菜,或是一起去镇上赶集。过去很少回油麻地的采芹,现在十天半月就会回来一次。
离春节还剩下几天时间,油麻地总算有了点生气。对过年抱了各种各样的幻想与奢望的孩子们,整天在村巷里、田野上玩耍。他们的奔跑、叫喊甚至是哭泣,多少驱赶了冬天的荒寂。忙年的人家,烟囱飘出烟,给无精打采的天空也增添了活气。
艾绒却想着:大年三十怎么过呢?
她知道采芹是不可能来与她一起过大年三十的,她必须守在枫桥,守在婆家,这是这里的规矩。
大年三十的头一天,天一直阴沉着,到了下午,又下雨又下雪,把所有在户外玩耍的孩子们统统赶回屋里。
先是似雨非雨、似雪非雪地下,接下来,就是雨是雨,雪是雪。雨是细雨,雪是细雪,像砂糖与玻璃屑。下着下着,那雨丝依旧还是那般粗细的雨丝,而雪却渐渐地大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天似乎明亮了起来,而那雪也大了,绒绒地飘。艾绒站在窗前往外观望时,雪已如飞鸟。鸟飞在雨丝里,扑棱扑棱地飞。白羽片片,落在地上,停了停就没有了踪影,仿佛大地是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藏住了它们。
雨一直不断,雪也一直不断,仿佛有两个天,一个天在下雪,一个天在下雨。
时而雨大,时而雪大;时而雪大,时而雨大。
那绒绒的鸟在雨中飞翔时,到底还是被打湿了翅膀,落在了树上,落在了屋上,落在了草垛上,落在了水上。
艾绒望着,心里疼着那些不断地飞舞又不断地消失着的雪。
黄昏时,竟然只有雨了。
艾绒的心酸溜溜的。
但到了第二天早晨,当艾绒被窗口射进的炽白的亮光刺醒时,她坐起身往窗外一看,外面竟是一个雪世界。
雪还在一个劲儿地下。
艾绒立即起床,推开门,跑了出去。
外面不见一个行人。
艾绒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将屋子留在身后,向前走着。
一夜间,雪竟覆盖了一切。高大的草垛,成了一座小小的雪山。小河中,枯萎了的水花生,一丛丛地皆被白雪厚厚地遮盖,像是水中停歇着无数的不同姿态的白熊。河坡上,被风吹去叶子而只剩下铜丝般草茎的野草,大半埋在雪下,而刚劲地露出雪外的,则好像是大地长出了一头金色的头发。河边的竹林,一片片竹叶都积了雪,像一道道喜庆的白色眉毛。芦花,像无数举在空中的银色的貂尾。水边枯草飘在水上,那雪未能停住,但由它带来的寒气,使水面结成未能连成片的薄冰,于是,水面上就有了一柄柄晶体般闪亮的“扇子”。河坡上的水杉树,则一棵棵都成了巨大的白珊瑚。
艾绒毫无目标地走着,双颊冻得红扑扑的。
在窑厂背后的大树下,站着杜元潮。
艾绒停住了。
杜元潮看了看四周,向她走过来。他走过艾绒身边时,几乎未作停留,但艾绒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句颤颤抖抖的话:晚上,门留着。
艾绒听罢,心瑟瑟发抖。她一时还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全部含意。她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有点儿害怕。她企图揣摩这句话底部的意思。有一点意思是清楚的:今晚,他将与她一起过年。她就停留在这一层意思上,而这一层意思已使她感动万分。她走在雪地上,泪水顺鼻梁而下。
仿佛天堂里的森林毁灭了,这绒绒雪鸟,在油麻地的天空密密麻麻地飞翔着。
下午,采芹用篮子为艾绒送来了一个油麻地人家大年三十吃年夜饭时要吃的各种饭菜,并将一双由她亲手做的新鞋放在艾绒的枕头旁,然后,泪光闪烁着望着艾绒:“原谅芹姐姐不能与你一起过年,也许明年你就不再是一个人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