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沟站正站长是鬼子,另有一个副站长是中国人,姓张,名兰,过去在铁路多年。林忠和他自小就认识,他就溜到张站长家里了。
张兰是个矮小瘦弱的人,枯黄的脸,象有痨病一样咳嗽着。这使林忠有点奇怪,在他的记忆中,张站长过去是个很活泼的人。他娶了个漂亮的妻子,过着中等职员的、还算舒服的生活。平日在站上作事,嘴里衔着烟卷,还会哼两句京戏。可是现在一见面,对方竟瘦弱成这个样子,简直有些不认识了。
林忠坐在张站长的家里,望着对方枯瘦的脸颊,破旧的制服,已挡不住寒冷的气候,使张站长总像夹着肩膀。张太太的脸过去是圆圆的,现在也成了尖下颏了。她的眼睛红肿着,显然是夜里曾痛哭过。小孩子四五岁了,也皱着眉头,活象个小老头。林忠感到这家庭里是那么冰冷,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想不到几年不见面,张站长竟这么寒伧了。
“走,还是到外边去走走吧!家里真闷人。”
他们到了一个小酒馆里,林忠叫了几个菜,两人就喝起来。张站长望着街上来往的伪军和鬼子,担心的问林忠:“你有良民证么?现在什么地方作事?”
林忠说:“有!我现在兖州和朋友开炭厂,铁路上的事我早不干了!你现在怎么样?过得很好吧?”
张兰闷闷的喝了一杯,叹口气说:“别提了!总算还活着,不过活得没大意思罢了。”接着他的唉叹声就被干涩的咳嗽声所淹没了。
林忠知道他过去是个很乐观的人,现在竟这样厌世,甚至有点活得不带劲了。林忠觉得张站长一定有沉重的苦痛压在心头,他便问:
“怎么样,生活过得不太好么?”
“不!生活苦些算不得什么。可是,”说到这里,张站长的眼睛红了,他颤抖着嘴唇,激动得端在手里的酒杯里的酒都洒了,说:“这气可受不了啊!”
“是的!在鬼子底下作事,还有不受气的么?”林忠像颇为谅解似的说,“可是,你为什么不干点别的,还在这思受这个熊气干啥!”
“我能干什么呢?你知道我自小在铁路上,不干铁路干啥?现在你不干也不行呀!请长假鬼子是不准的。话又说回来,不干了,家里几口人又吃什么呢?唉!为了几口人吃饭,我在这里忍气吞声的干,要是没有家我早也远走高飞了。唉!家!家!”
张站长说到家,像什么东西刺了他的心似的,他两手抱着头,像犯了热病。林忠看到这个鬼子铁路上的职员,显得那么脆弱和可怜;他过去曾经靠着每月几十元的薪俸,过着较优裕的生活,养成细皮嫩肉,穿着呢质制服,是安于个人生活的乐天派。正由于他疏忽了甚至不敢正视生活斗争,所以一旦大的事变到来,他在暴风雨里,就经不起风吹雨打,一站不住脚,就跌倒泥坑里,爬不起来,过去的神气现在完全变成了愁眉苦脸的可怜相。林忠看到对方这副神情,心想一个神气活现的人,现在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他这次访问,本来是带着任务的,想从这张站长身上得到些帮助的,想不到在未得到对方的帮助以前,需要好好的先来安慰他一番了。“我看你心里很痛苦,怎么回事呀!咱们是老朋友了,有啥困难告诉兄弟一声,我一定帮助。钱上有难处?”
林忠看到张站长薄薄的破旧制服,就去掏腰包,把一叠票子放在桌上。张站长抬起了头,眼里充满着感激的神情,却说:
“钱上是有困难,可是这却不是主要的。我的痛苦在心里……”说到这里,张站长的眼圈红了。
“怎么?有人欺侮咱弟兄们么!是谁?告诉我,咱就跟他干。我虽不在沙沟,可是这里也有些朋友能够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