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正午,寿峰不在家,她将静觉送的一尊小铜佛,供在桌子中央,又把小铜香炉放在佛前,燃了一炷佛香,摊开浅注的《妙法莲华经》,一页 一页的看着。同院子的人,已是上街作买卖去了。妇人们又睡了午觉,屋子 里沉寂极了,那瓦檐上的麻雀,下地来找散食吃,却不时的在院子里叫一两 声。秀姑一人在屋子里读经,正读得心领神会,忽然有人在院子里咳嗽了一 声,接上问道:“大叔在家吗?”秀姑隔着旧竹帘子一看,正是樊家树。便 道:“家父不在家。樊先生进来歇一会吗?”家树听说,便自打了帘子进来。 秀姑起身相迎道:“樊先生和家父有约会吗?他可没在家等。”说着话,一 看家树穿了一身蓝哗叽的窄小西服,翻领插了一朵红色的鲜花,头发也改变 了样子,梳得溜光,配着那白净的面皮,年轻了许多。一看之下,马上就低 了眼皮。家树道:“没有约会,我因到后门来,顺便访大叔谈谈的。”秀姑 点了一点头道:“哦!我去烧茶。”家树道:“不用,不用,我随便谈一谈 就走的。上次多谢大姑娘送我一副枕头,绣的竹叶梅花,很好。大概费工夫 不少吧?”秀姑道:“小事情还谈他作什么。”说着,家树在靠门的一张椅 子上坐下。秀姑也就在原地方坐下,低了头将经书翻了两页。家树笑道:“这 是木版的书,是什么小说?”秀姑低着头摇了一摇道:“不是小说,是《莲 华经》。”家树道:“佛经是深奥的呀!几天不见,大姑娘长进不少。”秀 姑道:“不算奇,这是有白话注解的。”家树走过来,将书拿了去坐下来看,秀姑重燃了一炷佛香,还是俯首坐下,却在身边活计盆里,找了一把小剪刀,慢慢的剪着指甲,剪了又看,看了又剪。家树翻了一翻书,便笑道:“这佛 经果然容易懂,大姑娘有些心得吗?”秀姑道:“现在不敢说,将来也许能 得些好处的。”家树笑道:“姑娘们学佛的,我倒少见。太太老太太们,那 就多了。”秀姑微笑道:“他们都是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的,我可不 是那样。”家树道:“凡是学一样东西,或者好一样东西,总有一个理由的。 大姑娘不是修下半辈子,也不是修哪辈子,为什么呢?”秀姑摇着头道:“不 为什么。也不修什么。看经就是看经,学佛就是学佛。”家树将经书放在桌 上,两手一拍道:“大姑娘你真长进得快,这不是书上容易看下来的,是哪 个高僧高人,点悟了你?我本来也不懂佛学,从前我们学校里请过好和尚讲 过经,我听过几回,我知道你的话有来历的。”秀姑道:“樊先生!你别夸 奖我,这些话,是隔壁老师傅常告诉我的。他说佛家最戒一个‘贪’字,修 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那就是贪。所以我不说修什么。”家树道:“大 叔也常对我说,隔壁老庙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和尚,不出外作佛事,不四 处化缘,就是他了。我去见见行不行?”秀姑道:“不行!他不见生人的。” 家树道:“也是。大姑娘有什么佛经,借两部我看看?”秀姑是始终低了头 修指甲的,这才一抬头,向家树一笑道:“我就只有这个,看了还得交还老 师傅呢。樊先生上进的人,干吗看这个?”家树道:“这样说,我是与佛无 缘的人了。”秀姑不觉又低了头,将经书翻着道:“经文上无非是个空字。 看经若是不解透,不如不看。解透了,什么事都成空的,哪里还能作事呢。 所以我劝樊先生不要看。”家树道:“这样说,大姑娘是看透了;把什么事 都看空了的了。以前没听到大姑娘这样说过呀,何以陡然看空了呢?有什么 缘故没有?”家树这一句话,却问到了题目以外。秀姑当着他的面,却答不 出来,反疑心他是有意来问的,只望着那佛香上的烟,卷着圈圈,慢慢向上 升,发了呆。家树见她不作声,也觉问得唐突;正在懊悔之际,忽然秀姑笑 着向外一指道:“你听,这就是缘故了。”要知道她让家树听些什么,下回 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