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有事,回头再去也不迟。”秀姑心想,我何尝有事。便随便答应了 一声,自去作菜去了。寿峰笑道:“老弟!你瞧我这孩子,真不像一个练把 式人养的,我要不是她,我就不成家了。这也叫天无绝人之路。可是往将来 说,……”外面秀姑炒着菜,正呛着一口油烟,连连咳嗽了几声,接上她隔 着窗户笑道:“好在樊先生不算外人,要不然你这样夸奖自己的闺女,给人 笑话。”寿峰一听,哈哈大笑,两手向上一举,伸了一个懒腰。家树见他两 只黄皮肤的手臂,筋肉怒张,很有些劲,便问道:“关大叔精神是复原了,但不知道力气怎么样?”寿峰笑道:“老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力量,谈不到 什么复原。但是真要动起手来,自觉总还有余吧。”家树道:“大叔的力量,第一次会面,我就瞻仰过了。除此以外,一定还有别的绝技,可否再让我瞻 仰瞻仰。”寿峰笑道:“老弟台!我对你是用不着谦逊的,有是有两手玩艺,无奈家伙都不在手边。”秀姑道:“你就随便来一点儿什么吧。人家樊先生 说了,咱们好驳回吗?”寿峰笑道:“既然如此说,我就来找个小玩意吧。 你瞧帘子破了,飞进来许多蝇子,来把它们取消吧。”说着,他将桌上的筷 子取了一双,倒拿在手里,依然坐下了,等到苍蝇飞过来,他随随便便的将 筷子在空中一夹,然后送过来给家树看道:“你瞧,这是什么?”家树看时,只见那筷子头不偏不倚,正正当当,夹住一个小苍蝇。不由得先赞了一声好,然后问道:“这虽是小玩艺,却是由大本领练了来的,但不知道大叔是由练 哪项本事练出来的?”关寿峰将筷子一松,一个苍蝇落了地,筷子一伸,接 着一夹,又来了一个苍蝇。他就是如此一伸一夹,不多久的工夫,家树俯着 身子看看寿峰脚下竟有一二十头苍蝇之多,一个个都折了翅膀横倒在地上。 家树鼓了掌笑道:“这不但是看得快,夹得准而已;现在看这蝇子,一个个 都死了,足见筷子头上,一样的力到劲到了。”寿峰笑道:“这不过常闹这 个玩意,玩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并不算什么功夫,若是一个人夹一只苍 蝇都夹不死,那岂不成了笑话吗?”家树道:“我不是奇怪苍蝇夹死了,我 只奇怪苍蝇的身体依然完整,不是像平常一巴掌扑了下去,打得血肉模糊的 样子。”寿峰笑道:“这一点子事情,你还能论出个道理来,足见你遇事肯 留心了。”家树笑道:“这种本领,扩而充之起来,似乎就可以伸手接人家 放来的暗器。我们常在小说上,看到什么接镖接箭一类的武艺,大概也是这 种手法。”寿峰笑道:“不要谈这个吧,就真有那种本领,现在也没用。谁 能跑到阵头上,伸着两手接子弹去。”秀姑见家树不住的谈到武艺,端了酒 菜进来,只是抿嘴微笑。她给寿峰换了一双筷子,自己也就拿了一副杯筷来,放在一边。寿峰让家树上座,父女二人,左右相陪。秀姑先拿了家树面前的 酒杯过来,将酒瓶子斟好了一杯酒,然后双手捧着送了过去。家树站起来道: “这样客气,那会让我吃不饱的。大姑娘!你随便吧。”嘴里说着这话,他 的视线,就不由得射到秀姑的那双手上。见她的十指虽不是和凤喜那般纤秀,但是一样的细嫩雪白,那十个指头,剪得光光的,露着红玉似的指甲缝,心 里便想:他父女意思之间,常表示他这位姑娘能接家传的,现在看她这般嫩 手,未必能名副其实。他心里如此想着,当然不免呆了一呆。秀姑连忙缩着 手,坐下去了。家树也猛然省悟,她或者会误会的。因笑对寿峰道:“大叔 的本领,如此了不得,这大姑娘一定也很好了。可是我仔细估量着,是很斯 文的,一点看不出来。”寿峰笑道:“斯文吗?你是多夸奖了,这两年大一 点,不好意思闹了,早几年她真能在家里飞檐走壁。”家树看了看秀姑的颜 色,便笑道:“小时候,谁也是淘气的。说到飞檐走壁,小时候看了北方的 小说,总是说着这种事,心里自然是奇怪。自从到了北方之后,我才明白了,原来北方的房屋,盖得既是很低,而且屋瓦都是用泥灰嵌住了的,这要飞檐 走壁,并不觉得怎样难了。”秀姑坐在一边,还是抿了嘴微笑。家树一面吃 喝,一面和寿峰父女谈话,不觉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寿峰道:“老弟!今天 谈得很痛快,你若是没什么事,就坐到晚上再走吧。”家树因他父女殷勤款 待,回去也是无事,就又坐下来。秀姑收了碗筷,擦抹了桌椅,重新沏了茶 燃了香,拿了她父亲一件衣服,靠在屋门边一张椅子上坐了缝补,闲听着说 话,却不答言。后来寿峰和家树慢慢的谈到家事,又由家事谈到陶家,家树 说表嫂有两个孩子,秀姑便像有点省悟的样子,哦了一声道:“那位小姐,在什么学堂里念书?”家树道:“小得很,还不曾上学呢。”秀姑道:“是 吗?我从前住在那儿的时候,看见有位十六七岁的小姐,长得很清秀的,天 天去上学,那又是谁?”家树笑道:“那是大姑娘弄错了。我表哥今年只二 十八岁,哪里有那大的女孩子。”秀姑刚才好像是有一件什么事明白了;听 到这里,脸上又罩着了疑幕,看了看父亲,又低头缝衣了。寿峰见秀姑老不 离开,便道:“我还留樊先生坐一会儿呢,你再去上一壶自来水来。”秀姑 道:“我早就预备好了,提了一大桶自来水在家里放着呢。”寿峰见秀姑坐 着不愿动,这也没有法子,只得由她。家树谈了许久,也曾起身告辞两次; 寿峰总是将他留住。一直说到无甚可说了,寿峰才道:“过两天,我再约老 弟一个地方喝茶去。天色已晚,我就不强留了。”家树笑着告辞,寿峰送到 大门外;在这个当儿,秀姑一个人在屋子里,连忙包了一个纸包,也跟着到 大门口来,对寿峰道:“樊先生走了吗?他借给我的书,我还没有送还他呢。” 寿峰道:“他不是回家,雇车要到大喜胡同,还不曾雇好呢。”秀姑赶出门 外,家树还在走着,秀姑先笑道:“樊先生!请留步。”家树万不料她又会 追出来相送,只得站住了脚问道:“大姑娘!你又要客气。”秀姑笑道:“不 是客气,你借给我的几本书,请你带了回去。”说着,就把包好了的书,双 手递了过去。家树道:“原来是这个,这很不值什么,你就留下也可以。我 这时不回家,留在你这儿,下次我再来带回去吧。”秀姑手里捧了书包,低 了头望着手笑道:“你带回去吧,我还作有一点活儿送给你呢。”她说到最 后这一句,几乎都听不出是说什么话,只有一点微微的语音而已。家树见她 有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只得接了过去,笑道:“那么我先谢谢了。”秀姑见 他已收下,说了一声再会,马上掉转身子自回家去。寿峰道:“人家并不是 回家去,让人家夹了一包书到处带着,怪不方便的。”秀姑道:“你说他是 到大喜胡同去,我相信了,我在那地方,遇到他有两三回,有一次,他还同 着一个女学生走呢。那是他什么人?”寿峰道:“你这是少见多怪了,这年 头儿,男女还要是什么人才能够在一处走吗?我今天倒是有意思问问他家中 底细,偏是你又在当面,有许多话,我也不好问得。照说他在北京是不会有 亲戚的。”秀姑听父亲说到这里,却避开了。可是她心里未免有点懊悔,早 知道父亲今天留着他谈话是有意的,早早避开也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今 晚便晓得了,也省得我老是惦记。今天这机会错过,又不知道哪一天可以能 问到这话了。不过由今天的事看来,很可以证明父亲是有意的。以前怕父亲 不赞成的话,却又不成问题了。只是自己亲眼得见家树同了一个女学生在大 喜胡同走,那是他什么人?不把这事解释了,心里总觉不安。前后想了两天,这事情总不曾放心得下,仿佛记得那附近有个女学堂,莫非就是那里的学生,我倒要找个机会调查一下。在她如此想着,立刻就觉得要去看看才觉心里安 慰,因此对父亲说,有点事要出去,自己却私自到大喜胡同前后来查访,以 为或者又可以碰到他二人,当面一招呼,那个女子是谁,他就无可隐藏了。
恰是事有凑巧,经过两丛槐树一扇小红门之外,自己觉得这人家别有一 种风趣。正呆了一呆,却听得白粉低墙里,有一个男子笑道:“我晚上再来 吧,趁着今天晚上好月亮,又是槐花香味儿,你把那《汉宫秋》给我弹上一 段,行不行?”秀姑听那男子的声音正是樊家树,接上呀的一声,那两扇小 红门已经开了。待要躲闪,已经来不及。只见家树在前,上次遇到的那个女 学生在后,一路走将出来。家树首先叫道:“大姑娘!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秀姑还未曾开言,家树又道:“我给你介绍,这是沈大姑娘。”说着将手向 身边的凤喜一指,凤喜就走向前,两手握了秀姑一只右手,向她浑身一溜笑 道:“樊先生常说你来的,难得相会,请到家里坐吧。”秀姑听了她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她怎么也是称为先生?进去看看也好。于是也笑道: “好吧,我就到府上去看看。樊先生也慢点走,可以吗?”家树道:“当然 奉陪。”于是二人笑嘻嘻地把她引进来。沈大娘见是家树让进来的,也就上 前招呼。笑着道:“大姑娘!我们这儿,也就像樊先生家里一样,你别客气 呀。”秀姑又是一怔,这是什么话?先原在外面屋子里坐着的,后来沈大娘 一定把她让进凤喜屋子里,自己却好避到外面屋子里沏茶装糕果碟。秀姑见 这屋子里,陈设得很雅洁,正面墙上,高高的挂了一副镜框子,里面安好了 一张放大的半身男像,笑容可掬,蔼然可亲的向着人,那正是樊家树。到了 这时,心里禁不住卜通卜通乱跳一阵,把事也猜有个七八成了。再看家树也 是毫无忌惮,在这屋子里陪客。沈大娘将茶点送了进来,见秀姑连向像片看 了几下,笑道:“你瞧,这相片真像呀。是樊先生今天送来的,才挂上呢! 我说这儿像他家里,那是不假啊!咱们亲戚朋友都不多,盼望您以后冲着樊 先生的面子,常来啊!他每天都在这里的。”沈大娘这样说上了一套,秀姑 脸上,早是红一阵,白一阵,很觉不安的样子。家树一想,她不要误会了,便笑道:“以前我还未曾对关大叔说过北京有亲戚呢,大姑娘回去一说,关 大叔大概也要奇怪了。”家树望了秀姑,秀姑向着窗外看看天色,随意的答 道:“那有什么奇怪呢?”声音答的细微极了,似乎还带一点颤音。家树也 沉默了,无甚可说。还是沈氏母女,问问她的家事,才不寂寞。又约摸坐谈 了十分钟,秀姑牵了一牵衣襟,站起来说声再会,便告辞要走。沈氏母女坚 留,哪里留得住。她出得门来,只觉得浑身瘫软,两脚站立不住,只是要沉 下去。赶快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回家。到了家里,便向床上和衣倒下,扯 了被将身子和颈盖住,竟哭起来了。寿峰见女儿回来,脸色已经不对,匆匆 的进了卧房,又不曾出来,便站在房门口,先叫了一声,伸头向里一望,只 见秀姑横躺在床上,被直拥盖着上半截,下面光着两只叉脚裤子,只管是抖 颤个不了。寿峰道:“啊!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接连问了几句,秀姑才 在被里缓缓的答应了三个字:“是我……病……了。”寿峰道:“我刚刚好,你怎么又病了啊!”说着话,走上前,俯着身子,便伸了一只手,来抚摩她 的额角。这一下伸在眼睛边,却摸了一把眼泪。寿峰道:“你头上发着烧呢。 摸我这一手的汗,你脱了衣服好好的躺一会儿吧。”秀姑道:“好吧,你到 外面去吧。我自己会脱衣服睡的。”寿峰听她说了,就走出房门去。秀姑急 急忙忙就脱了长衣和鞋,盖了被睡觉。寿峰站在房门外连叫了几声。秀姑只 哼着答应了一声,意思是表明睡了。寿峰听她的话,是果然睡了,也就不再 追问。可是秀姑这一场大睡,睡到晚上点灯以后,还不曾起床,似乎是真病 了。寿峰不觉又走进房来,轻轻的问道:“孩子!你身体觉得怎么样?要不 然,找一个大夫来瞧瞧吧。”秀姑半晌不曾说话,然后才慢慢的说道:“不 要紧的,让我好好的睡一晚晌,明日就会好的。”寿峰道:“你这病来得很 奇怪,是在外面染了毒气?还是走多了路,受了累?你在哪儿来,好好的变 成这个样子?”秀姑见父亲问到了这话,要说出是到沈家去了,未免显着自 己无聊;若不说是到沈家去的,自己又指不出别的地方来,事情更要弄糟。 只得假装睡着,没有听见。寿峰叫唤了几声,但她没有答应,就走到外边屋 子里去了。过了一晚,次日一清早,隔壁古庙树上的老鸦,还在喳喳的叫。 秀姑已经醒了,就在床上不断的咳嗽。寿峰因为她病了,一晚都不曾睡好。 这边一咳嗽,他便问道:“孩子!你身子好些了吗?”秀姑本想不作声,又 怕父亲挂记,只得答应道:“现在好了。没有多大的毛病,待一会我就好了。 您睡吧,别管我的事。”寿峰听她说话的声音,却也硬朗,不会是有病,也 就放心睡了。不料一觉醒来,同院子的人,都已起来了。秀姑关了房门,还 是不曾出来。往日这个时候,茶水早都已预备妥当了,今天连煤炉子,都没 有笼上,一定是秀姑身体很疲弱,不能起来,因也不再言语,自起了床燃着 了炉子,去烧茶水。秀姑这时醒了,听到父亲在自烧茶水,心里很过不去,只得挣扎起来,一手牵了盖在被上的长衣,一手扶着头,在床上伸下两只脚,正待去踏鞋子,只觉头一沉,眼前的桌椅器具,都如风车一般,乱转起来; 哼了一声,复又侧身倒在床上。过了许久,慢慢的起来,听到父亲拿了一只 面钵子,放在桌上一下响,便叫道:“爸!你歇着吧,我起来了。你要吃什 么,让我洗了脸给你作。”寿峰道:“你要是爬不起来,就睡一天吧,我也 爱自作自吃。”秀姑赶着将衣穿好,又对镜子扰了一拢头发,对着镜子里自 己的影子,仔细看了看,皱了眉,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来,嘻嘻地笑道:“我又没病,不过是昨日跑到天桥去看看,有熟人没有,就走 累了。”寿峰道:“你这傻了,由后门到前门,整个的穿城而过,怎么也不 坐车?”秀姑笑道:“说出来,你要笑话了,我忘了带钱,身上剩着几个铜 子,只回来搭了一截电车。”寿峰道:“你就不会雇洋车雇到家再给吗?” 秀姑一看屋子外没人,便低声道:“自你病后,我什么也没练过,我想先走 走道,活动活动,不料走得太猛,可就受累了。”这一声话,寿峰倒也很相 信,就不再问。秀姑洗了手脸,自接过面钵,和了面作了一大碗拉面给她父 亲吃,自己却只将碗盛了大半碗白面汤,也不上桌,坐在一边,一口一口的 呷着。寿峰道:“你不吃吗?”秀姑微笑道:“起来得晚,先饿一饿吧。” 寿峰也未加注意;吃过饭,自出门散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