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胡同转角处,正有一盏路灯,高悬在一丈多高以外,由胡同两头黑暗 中看这里,正是清楚。寿峰在身上掏出一个大铜子,对着电灯泡抛了去,只 听卜的一声,眼前便是一黑。寿峰抬头将阁楼的墙看了一看,笑道:“这也 没有什么难,就是照着我们所议的法子试试。”于是王二秃子面墙站定,蹲 了下去,快刀周就站在他的肩上,他慢慢站起来,两手反背,伸了巴掌,江 老海踏在他的手上,走上他的肩,接着踏了快刀周的手,又上他的肩,便叠 成了三层人。最后寿峰踏在江老海的肩上,手向上一伸,身子轻轻一耸,就 抓住了窗口上的麻石,起一个鹦鹉翻架式,一手抓住了百叶窗格的横缝,人 就蹲在窗口。墙下三个人,见他站定,上面两个,便跳下了地,寿峰将窗上 的百叶,用手捏住;只一揉,便有一块成了碎粉;接连碎了几块,就拆断一 大片百叶,左手抓住窗缝,右手伸进去,开了铁钩,与上下插闩,就开了一 扇窗户,身子一闪,两扇齐开,立脚的地就大了。百叶窗里是玻璃窗,也关 上的;于是将身上预备好了的一根裁玻璃针拿出,先将玻璃划了一个小洞,用手捏住,然后整块的裁了下来;接着去了两块玻璃,人就可以探进身子了。 寿峰倒爬了进去,四周一看,乃是一所空楼,于是打开窗户,将衣服下系在 腰上的一根麻绳解了下来,向墙下一抛,下面快刀周手拿了绳子,缘了上来,二人依旧把朝外的百叶窗关好,下楼寻路。这里果然是一所花园,不过到处 是很深的野草,似乎这里很久没有人管理的了。在野草里面寻到一条路,由 路过去,穿过一座假山,便是一所矮墙,由假山石上轻轻一耸,便站在那矮 墙上。寿峰一站定脚,连忙蹲了下来,原来墙对过是一列披屋,电光通亮,隔了窗子,刀勺声,碗碟声,响个不了;同时有一阵油腥味,顺着风吹来,观测以上种种,分明这是厨房了。快刀周这时也蹲在身边,将寿峰衣服一扯,轻轻的道:“这时候厨房里还作东西吃,我们怎样下手?”寿峰道:“你不 必作声,跟着行事就是了。”蹲了一会,却听见有推门声,接上有人问道: “李爷!该开稀饭了吧?”又有一个人道:“稀饭不准吃呢。你预备一点面 条子吧。那沈家小姐还要和将军开谈判呢。”又有一个道:“什么小姐?不 过是个唱大鼓书的小姑娘罢了。”寿峰听了这话,倒是一怔。怎么还要吃面 开谈判,难道这事还有挽回的余地吗?于是跨过了屋脊,顺着一列厢房屋脊 的后身,向前面走去,只见一幢西式楼房迎面而起,楼后乃是齐檐的高墙,上下十个窗口,有几处放出亮光来。远看去,那玻璃窗上的光,有映带着绿 色的,有映带着红色的,也有是白色的。只在那窗户上,可以分出这玻璃窗 哪里是一间房。哪两处是共一间房,那有亮光的地方,当然是有人的所在了,远远望去,那红色光是由楼上射出来的,在楼外光射出来的空间,有一丛黑 巍巍的影子,将那光掩映着,带着光的地方,可以看出那是横空的树叶;树 叶里面有一根很粗的横干,却是由隔壁院子里伸过来的。回头看隔壁时,正 有一棵高出云表的老槐树。寿峰大喜,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梯子,于是手抚着 瓦沟,人作蛇行,到了屋檐下,向前一看,这院子里黑漆漆的,正没有点着 电灯,于是向下一溜,两手先落地,拉了一个大鼎,一点声音没有,两脚向 下一落,人就站了起来。快刀周却依旧在屋檐上蹲着,因为这里正好借着那 横枝儿树叶,挡住了窗户里射出来的光。寿峰缘上那大槐树,到了树中间,看出那横干的末端,于是倒挂着身子,两手两脚横缘了出去。缘到尖端,看 此处距那玻璃窗,还有两三尺,玻璃之内,垂着两幅极薄的红纱。在外面看 去,只能看到屋子里一些隐约中的陈设品:仿佛有一面大镜子,悬在壁中间,那里将电灯光反射出来,这和沈大娘所说关住凤喜的屋子,颇有些相像。只 是这屋子里是否还有其他的人陪着?却看不出来。于是一面静听屋里的响 动,一面看这屋子的电灯线是由哪里去的。只在这静默的时间,沉寂阴凉的 空气里,却夹着一阵很浓厚的鸦片烟气味,用鼻子去嗅那烟味传来的地方,却在楼下。沈大娘曾说过:刘将军会抽鸦片烟的。在上房里这样夜深能抽出 这样的烟气味来,这当然不是别人所干的事。便向下看了一下地势,约摸相 距两丈高。于是盘到树梢,让横干向下沉着,然后一放手,轻轻的落在地上; 顺着墙向右转,是一道附墙的围廊。只刚到这里,便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这 可不能大意,连忙向走廊顶上一跳,平躺在上面。果然有两个人说着话过来。 人由走廊下经过,带着一阵油酱气味,这大概是送晚餐过去了。等人过去,寿峰一昂头,却见楼墙上有一个透气眼透出光来,站在这走廊顶上,正好张 望。这眼是古钱式的格子,里头小玻璃掩扇却搁在一边,在外只看到正面半 截床,果然是一个人横躺在那里抽烟,刚才送过去的晚餐,却不见放在这屋 子里。一会,进来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仆,床上那人,一个翻身向上一爬,右 手上拿了烟枪,直插在大腿上,左手撅了胡子尖笑问道:“她吃了没有?” 女仆道:“她在吃呢,将军不去吃吗?”那人笑道:“让她吃得饱饱的吧。 我去了,她又得碍着面子,不好意思吃;她吃完了,你再来给我一个信,我 就去。”女仆答应去了。寿峰听了纳闷得很,一回身,快刀周正在廊下张望,连忙向下一跳,扯他到了僻静处问道:“你怎么也跑了来?”快刀周道:“我 刚才爬在那红纱窗外看的,正是关在那屋子里,可是那姑娘自自在在的在那 儿吃面,这不怪吗?”寿峰埋怨道:“你怎么如此大意,你伏在窗子上看,让屋子里人看见,可不是玩的。”快刀周道:“师傅你怎么啦?窗纱这种东 西,就是为了暗处可以看明处,晚上屋子里有电灯,我们在窗子外,正好向 里面看。”寿峰哦了一声道:“我倒一时愣住了。我想这边屋子有通气眼的,那边一定也有通气眼的,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听那姓刘的说话,还不定什么 时候睡觉,咱们可别胡乱动手。”于是二人伏着走过两重屋脊,再到长槐树 的那边院子,沿着靠楼的墙走来。这边墙和楼之间,并无矮墙,只有一条小 夹道。这边墙上没有透气眼,却有一扇小窗。寿峰估量了一番,那窗子离屋 檐,约摸有一人低,他点了头,复爬上大槐树,由槐树渡到屋顶上,然后走 到左边侧面,两脚勾了屋檐,一个金钩倒挂式,人倒垂下来。恰是不高不低,刚刚头伸过窗子,两手反转来,一手扶着一面,推开百叶窗扇,看得屋子里 清清楚楚:对着窗户,便是一张红皮的沙发软椅子,一个很清秀的女子,两 手抱着右膝盖,斜坐在上面,那正是凤喜无疑了。看她的脸色,并不怎样恐 惧,头正对了这窗子,眼珠也不转一转,似乎在想什么。先前在楼下看到的 那个女仆,拿了一个手巾把,送到她手上,笑道:“你还擦一把,要不要扑 一点粉呢?”凤喜接过手巾,在嘴唇上只抹了一抹,懒懒的将手巾向女仆手 上一抛,女仆含笑接过去。一会儿,却拿了一个粉膏盒,一个粉缸,一面小 镜子,一齐送到凤喜面前。凤喜果然接过粉缸,取出粉扑,朝着镜子扑了两 扑,女仆笑道:“这是外国来的香粉膏,不用一点吗?”凤喜将粉扑向粉缸 里一掷,摇了一摇头,女仆随手将镜子粉扑,放在窗下桌上。看那桌上时,大大小小,摆了十几个锦盒,盒子也有揭开的,也有关上的。看那盒子里时,亮晶晶地,也有珍珠,也有钻石,这些盒子旁,另外还有两本很厚的帐簿,一小堆中外钥匙。
寿峰在外看见,心里有一点明白了。接着,只听一阵步履声,坐在沙发 上的凤喜,突然将身子掉了转去,原来是刘将军进来了。他笑向凤喜道:“沈 小姐!我叫他们告诉你的话,你都听见了吗?”凤喜依然背着身子不理会他,刘将军将手指着桌上的东西道:“只要你乐意,这大概值二十万,都是你的 了。你跟着我,虽不能说要什么有什么,可是准能保你这一辈子都享福。我 昨天的事,作得是有点对你不起,只要你答应我,我准给你把面子挽回来。” 凤喜突然向上一站,板着脸问道:“我的脸都丢尽了,还有什么法子挽回来? 你把人家姑娘关在家里,还不是爱怎样办就怎样办吗?”刘将军笑着向她连 作两个揖,笑道:“得!都是我的不是。只要你乐意,我们这一场喜事,大 大的铺张一下。”凤喜依然坐下,背过脸去。刘将军道:“我以前呢,的确 是想把你当一位姨太太,关在家里就得了。这两天,我看你为人,很有骨格,也很懂事,足可以当我的太太,我就正式把你续弦吧。我既然正式讨你,就 要讲个门当户对,我有个朋友沈旅长,也是本京人,就让他认你作远房的妹 妹,然后嫁过来,你看这面子够不够。”凤喜也不答应,也不拒绝,依然背 身坐着。刘将军一回头,对女仆一努嘴,女仆笑着走了。刘将军掩了房门,将桌上的两本帐簿捧在手里,向凤喜面前走过来。凤喜向上一站,喝问道: “你干吗?”刘将军笑道:“我说了,你是有志气的人,我敢胡来吗?这两 本帐簿,还有帐簿上摆着的银行折子和图章,是我送你小小的一份人情,请 你亲手收下。”凤喜向后退了一退,用手推着道:“我没有这大的福气。” 刘将军向下一跪,将帐簿高举起来道:“你若今天不接过去,我就跪一宿不 起来。”凤喜靠了沙发的围靠,倒愣住了。停了一停,因道:“有话你只管 起来说,你一个将军,这成什么样子?”刘将军道:“你不接过去,我是不 起来的。”凤喜道:“唉!真是腻死我了。我就接过来。”说着,不觉嫣然 一笑。正是:无情最是黄金物,变尽天下儿女心!寿峰在外面看见,一松脚 向墙下一落,直落到夹道地下。快刀周在矮墙上看到,以为师傅失脚了,吃 了一惊。要知寿峰有无危险?下回交代。